4 他以前不這樣的
他以前不這樣的
吱呀。
趙知臨推開院門,扣住門框,稍稍提起年久失修的門板,穩穩卡在門槽裏。
吳非辭抱着新買的褥子跟在後面。
家中來了幾位不打招呼的客人,跨着腿坐在廊下欄杆上,個個屁股沉甸甸,壓得青黃的竹木橫欄往下彎,穿着交領胡服,為首的是一張黑黃的方臉。
阿清躲在堂屋門後瑟瑟發抖,聽見動靜,偷偷探出個腦袋,看到阿姐和姐夫回來,急忙要拄着拐跑出來,身前被一只粗壯的手攔住。
“你個瘸腿崽子跑什麽?給老子進去老實待着!你姐夫今天要是不還錢,老子剁了你另一條腿喂狗!”
為首的黑黃方臉兩片嘴唇翻飛,唾沫亂噴。
他們是來要債的,替公廨令史辦差的捉錢人,胳膊下挎着一把明晃晃的長刀。
趙七郎此前為了給阿娘看病,不得不向官府公廨借錢請醫買藥,并以家中幾畝薄田為質,前後共借了十五兩銀錢,月息八分。
為首的捉錢人盯住吳非辭的前胸,一雙油膩膩的豆眼上下逡巡她,眼珠子蛄蛹着就像是下水池裏的蛆蟲。
他早已将這種事當做辦差時的額外福利,露出理所當然的嘴臉。
吳非辭渾身一陣惡寒,腳下悄悄挪動,那人猥瑣的視線緊緊跟住她,最後跟到了馬屁股上。
馬屁股對他很是看不起,甩起馬尾沖他噗嗤一聲。
那位為首的捉錢人怒得眉毛豎起,立馬要拔刀。
趙知臨往吳非辭跟前移了半步,身姿颀長挺立,嚴嚴實實擋住了那人投來的兇光,手上按下腰間佩刀。
他冷着臉,眉間肅起,氣勢凜然迫人。
再動一步,勢必要見血。
捉錢人怕弄出人命不好交差,惡狠狠瞪着他,收住刀,破口大罵了幾句難聽的話,又嚷嚷幾句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之類的正确廢話。
手裏得了點小權柄的人總會欺軟怕硬,若碰上不懼死的硬骨頭,他們才遲遲地擺出一副辦公差的樣子來,故作公平正義。
這捉錢人竟一字不差地落入這番俗套裏,毫無一點意外。
吳非辭進到裏屋取錢,找到壓在箱底的借據右契,上邊寫明每月十二日本息共還半吊錢。
十二日,是昨日,半吊錢,被偷了。
吳非辭忽然沮喪地意識到,昨日自己對半吊錢的輕視是一件多麽無知淺薄的事。
家中所有銀錢算起來,還差三十五文。
她咬咬牙,抱着新買的被褥走出去。
褥子是在西市的棉花鋪子買的,花了四十五文,可用來安寝,也可用來抵債。
捉錢人拽走她新買的被褥,連叱帶罵地打道回府。
吳非辭兩手空空,風從她掌心路過,擄走她僅存的一點餘溫。
她後知後覺,自己已跌入到了更糟糕的結果裏。
似乎有比生死更艱難的事,比如當下。
她說:“我要見昭平公主。”
“好。”
趙知臨說,卧室裏那兩張被褥今晚都給她。
吳非辭也很大方,說:“我不介意你和我一起睡。”
趙知臨卻幽幽道:“你倒是想得美。”
吳非辭:“…………”
以前她這麽招惹趙知臨時,趙知臨只會別過臉去,緊抿着唇,帶這些愠怒和她講道理:“首先,我不習慣和別人一起睡,其次,你這麽大個人了,應該學會自己睡覺。”
當時的吳非辭就坐在一旁偷偷摸摸勾勒着他的神情,越畫越覺得他看起來很好欺負,忍不住想上手掐一掐他的臉。
現在只想敲他腦袋。
吳非辭懶得管他今晚睡哪兒,只問:“今晚吃什麽?”
今晚吃面。
家裏也只有面了。
掏三只母雞下的蛋,抹油煎香,掐一把後園種的小白菘,開水燙熟,薅些牆角的野蔥,洗淨切碎,再磨幾粒草蒜,整整齊齊碼在晾涼的麥面上。
“姐夫!姐夫!”阿清手扶着牆面,半步半步地挪進廚房,對正在做飯的趙知臨道:“阿姐拔母雞毛的時候,被母雞啄了。”
趙知臨擦了擦手,點頭:“嗯,知道了。”
夾帶東西的法子不僅容易被發現,一不小心還會掉落到別處,很不穩妥,吳非辭打算另尋出路。
她想着,不如直接用糖水在公主常穿的大袖罩衫衣領上寫下要傳達的話。
糖水印于衣裳上,無色無味,人眼看不出,經高溫加熱焦糖化後,會顯現出淡褐色的痕跡。
浣洗衣物晾幹後,經分揀、折疊、熏香後,送至公主身側婢女手上,待公主要穿時,近身伺候的婢女才會将衣裳拿出來,鋪開,拿着火鬥一寸一寸熨燙平整。
尤其是穿在外的大袖罩衫。
屆時,糖水寫的字會在火鬥高溫下顯現出來。
吳非辭在家中裏裏外外翻找個遍,也沒見着一支筆。
所以,後院的雞和馬就不得不做出點犧牲。
不過半晌,阿清又站在門外說:“姐夫,阿姐剪馬尾的時候,被踢了。”
“馬有事嗎?”趙知臨拿着菜刀問。
“………”阿清搖頭,“馬沒事,阿姐……也沒事。”
過了一會兒。
“姐夫,阿姐折石榴樹枝去了。”阿清坐在廊下,目光緊張地跟在吳非辭身後,忽的樹上砸下個人來,他扭頭沖着廚房喊道:“姐夫!阿姐從樹上掉下來了。”
“姐夫,阿姐去隔壁叔叔家掏蜂蜜了。”
“姐夫,阿姐被蜜蜂追着蟄!”
“姐夫,阿姐……阿姐回來了。”
廚房裏趙知臨終于出聲,手裏端着三碗面,道:“叫她洗手吃面。”
“阿姐,姐夫叫你洗手吃面!”
“好。”
吳非辭撣了撣身上塵土,摸摸餓得咕咕叫的肚子,直接跑進屋裏吃面。
“洗手。”趙知臨橫手一攔,冷聲道。
“我先吃一口再……好的。”
吳非辭看着他那張冷酷無情,此事沒得商量的臉,只能轉身到井水邊洗手。
入夜。
趁月色尚好,吳非辭挪方桌至窗前,手裏握着簡陋粗糙的馬尾雞毛筆,蘸了蘸蜂蜜水,落筆于半濕的巾帕上。
該寫什麽呢?
今早紮石榴葉時,她其實尚未想好要寫什麽,限于葉面太小,她本打算寫無咎佛子曾對公主說過一句五字佛偈,可後覺得不妥。
本朝崇敬佛法之人甚多,一句佛偈不足以引起公主注意。
她得尋一句公主見了必會召她的話寫上。
且她現在已記不起佛偈後三字具體為何,無法落筆。
吳非辭筆尖停頓,單手托着腮,皺着眉頭仔細回想小說裏的重要情節。
锵!锵锵!
趙知臨在外頭修木門,偶爾進屋來翻找東西,因羊油燈只一盞,他是摸黑找的,手裏摸到什麽就拿什麽。
思忖半晌,吳非辭忽而唇角微翹,垂首落筆。
砰!砰!砰!
門已修好,趙知臨試着反複開合,即使稍用些力氣,門板也沒有搖晃,應該能抵擋一段時日的風雨和人為破壞。
寫好後,吳非辭捧在手裏欣賞了一會兒,便将半濕的巾帕挂在窗前衣桁上,等着它迎風晾幹。
嘩啦!嘩啦!
趙知臨走到水井邊上擦洗用過的锉刀,将用過的和沒用過的東西收拾整齊。
進屋時,吳非辭已靠着窗邊眯眼睡過去了,手裏還捏着那支雞毛馬尾筆。
他放下锉刀,從衣桁上取下那塊已晾幹的巾帕,将其平展于羊油燈上慢烘。
燈火舔舐,淺褐色的字跡一點一點顯現清晰:
【願天寧二十四年六月十六日夏蟬不鳴。】
“天寧二十四年六月十六日……”
吳非辭不知何時從他後面繞到前邊,睡眼惺忪地眨巴着,嘴裏也是沒睡醒似的,含含糊糊的同他解釋道:“這一天,無咎佛子奉命入宮誦經,夏日蟬鳴聒噪,屢屢打斷他的聲音。”
殿外侍立的宮人拿出長杆,欲要将樹上的鳴蟬粘掉。
無咎佛子出言制止,說不可因他而殘害生靈,背逆佛法。
一旁的昭平公主便向殿內佛像祈願。
信女願天寧二十四年六月十六日夏蟬不鳴。
這個祈願只有她自己知道,無咎不知,佛祖興許也不得知曉。
吳非辭道:“公主若看到這句話,她肯定會召見……”
“她大約是看不懂的。”趙知臨指着她寫的字,聲音低得要與黑夜融在一起,怕驚擾到什麽似的輕聲糾錯道:“你看,這幾個字,你寫的是簡體。”
嚴苛得像是私塾裏的教書先生。
“你行你來。”
吳非辭把手上那支粗陋的馬尾雞毛筆丢到他手裏,身子往後靠,小嘴一撅,挑釁地看着他,一副頑劣童生模樣。
“好。”
趙知臨倒是頗有耐心,輕握住石榴枝做的筆杆,低低垂眸,用繁體字将剛才那行字重新謄寫一遍,遞給她。
他的字很好看,即使是用馬尾雞毛筆寫的,也依舊剛勁周幹淨。
他确實行。
吳非辭只能拿過巾帕,默默伏案于窗前,一筆一劃練習着那幾個字的繁體。
今夜她可以錯,動手時可不行。
月光并不順應人心,有時藏在雲後,有時晃到跟前,有時暗有時亮,折騰得吳非辭眼睛疼。
她揉着難受的眼睛,困意又往體內侵襲,哈欠連連。
哎,願天寧二十七年五月十三日月色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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