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決裂

木小樹呆怔在原地,恐懼像一只從地底而生的爪子,把她牢牢縛在了地上。

“爺爺,我怎麽不知道有個未婚夫?”木小樹艱難地看向木老,語氣裏有一絲探尋,一絲無助。

木老皺了皺眉頭:“不許這麽沒禮貌,清讓還在這裏呢。這是二十多年前木家和肖家的婚約,你是木家的女兒,自然要遵循這個婚約。”

木小樹覺得這番話荒誕到了極點,這是封建時代麽?還實行包辦婚姻?而且對象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吸血鬼?

“我才高二呢,說這些是不是太早了,而且堂哥堂姐都還沒……”

木小樹話還沒說完就被林素音打斷:“高二不早了,先訂婚,畢業後再結婚。”

林素音的聲音依舊透着溫婉和娴熟,聽在木小樹耳裏卻可怕得令人顫栗:“我還要高考,還要上大學,我……”

“嫁給肖家,還需要上大學嗎?”林素音說,“以後你就是肖家的太太,衣食住行都不需要你操心,上大學做什麽?況且你父母不在了,無依無靠,現下好了,肖家就是你的依靠。”

二伯母葉淑華轉頭對幾個肖家人說:“我們家,就數洛芬最聽話懂事、溫順賢淑呢。”

木老拍拍扶手,和顏悅色地對肖清讓道:“清讓啊,那就這麽說定了吧,找個好日子先把你們的訂婚儀式辦了,洛芬一畢業你們就結婚。”

肖清讓笑得溫文爾雅:“一切聽您的意思。”

兩句話間,木小樹的婚姻大事就這麽給說定了。沒有一個人在意木小樹本人的意見,也沒有人為她說話。她求助的目光望向木澤松,後者視線一垂,轉開了頭。

她的心涼了半截。唯一會為她說話的那個人,此刻遠在美國。

此時,席間的幾位姑姑和肖家來人互相恭維,漂亮的場面話令木小樹直想作嘔,她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讨厭這群人。

忽然她想起木洛琪說過的話——弱者會被犧牲掉。

因為她父母早亡,在木宅裏表現得柔柔弱弱、逆來順受,所以就這樣被當作聯姻的犧牲品麽?

這麽看來,她十多年來委曲求全實際上是咎由自取咯?

她低下頭,忽然很想笑。

就在兩方人讨論該定哪個日子時,木小樹就這麽笑了出來。

衆人疑惑地看着她。她卻仿佛看着一群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你們讨論什麽呢,訂婚日子?誰和誰訂婚?大伯母,您和這位肖先生讨論得這麽熱絡,難不成是您和他訂婚?”

一番話說得在場人臉色劇變。尤其是葉家人,震驚地盯着木小樹,像盯着一個陌生人。

相比之下,肖家人要淡定得多。肖清讓轉過眸子看着木小樹,眼裏是滿滿的興味盎然。

林素音臉上挂不住了:“洛芬,你說什麽胡話呢。”

木小樹直直看盡林素音的眼底:“我說胡話麽?那大伯母您說的又是什麽話?還是您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好吧,我再說一遍,我不想這麽早結婚。而且——”她指了指肖清讓,“——我不想和他結婚。”

“放肆!”木老摔了茶杯。上好的青花瓷就這麽碎裂一地,茶水飛濺。

肖清讓安靜地坐在一旁,嘴角微揚,饒有興趣地欣賞這場鬧劇。

木小樹第一次直視木老,這位她名義上的爺爺:“爺爺,我不想和他結婚。”

木老氣得胸脯起伏:“由不得你不想,木家的女兒怎的可以如此任性。你把我的老臉都丢盡了,你這樣如何對得起你早亡的父親?”

“您強迫我的意志讓我和一個陌生人結婚就對得起我爸爸了嗎?”木小樹喊。

“你……”木老噎住。

“大伯母。”木小樹站了起來,對着林素音,“你不就是擔心被作為聯姻犧牲品的是你的女兒嗎?就因為這樣你要把我推入火坑?如果洛琪知道了,你覺得她會怎麽想?”

林素音眼神躲閃,仿佛木小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你胡說八道什麽……”

“二伯母,你很慶幸自己沒有女兒吧。如果下一場聯姻需要一個兒子,你會不會心甘情願把兒子送出去?”木小樹像一條吐着芯的蛇。

葉淑華完全沒料到這場變故,讷讷不敢言。

木小樹轉向木澤松:“如果我是木洛琪,你會不會開口幫我?”果不其然,她在他的眼裏看到了震驚和松動。

葉淑華霍地站起來,護犢一般插到了木小樹和木澤松之間:“木洛芬,你吃錯藥了吧你,給你找一個好親事你,你這麽恩将仇報給臉不要臉啊?”

木小樹俯下身哈哈地笑起來。給臉不要臉,真是一語中的。這些年,她一直看着他們的臉色活着,活得憋屈而窩囊。如今她不想再屈從他們,所以就不要臉了?

林素音顫抖的聲音尖利而刺耳,撕去了往日賢淑的面紗:“木洛芬,你這個白眼狼!”

他們養着她,不就是為了某日的用途麽?如今飼養的家畜要反抗,自然成了人人唾棄的白眼狼。

“為什麽說嫁給我就一定是聯姻的犧牲品呢?”

一直沒有說話的肖清讓忽然淡淡開口。

木小樹停止了駭人的大笑。她終于敢看他了,不帶一絲恐懼。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問:“為什麽你會同意這樣的聯姻?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你甘心自己的婚姻像一場笑話嗎?”

“我不覺得是一場笑話,”他靜靜地看着她,“如果我不想和你結婚,那麽我就不會在這裏。”

她呆怔在原地,一時消化不了這句話。

在場的衆人同樣震驚得說不出話。

他繼續說:“也許我們第一次見面不夠美好,但相信我,以後不會這樣。”

豈止不夠美好,那鮮血淋淋的場景她一輩子也不願再去回憶。以後?沒有以後,她一點也不喜歡他,他們沒有以後。

她看着他,無意識地搖頭:“我不要嫁給你,我們不合适,你怎麽想都好,說我配不上你也好,反正我不要嫁給你……我要高考,我要上大學,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我可以等。”他狹長的眼裏有她看不懂的情緒。

她驀地生出一絲徹骨的恐懼:“不要等我。”

他的眼瞬間冷凝。

被晾在一邊的木老終于瞅準時機開口了:“你也不要心心念念讀書了,我叫人明年就給你辦理退學手續,你就給我待在家裏,哪裏都不許去,素音你來教她怎麽才能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

木小樹腦子裏嗡地一陣響,所以,她現在連讀書的權利都被剝奪了麽?

她轉頭看向木老,眼裏的恨意竟讓久經世故的木老生生一滞。

她說:“你毀了我爸爸,現在還想毀了我?”

木老的食指指着她,顫巍巍地說不出話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對我外公做了什麽?”被刻意塵封的回憶一旦打開痛苦猶如決堤的洪水肆虐着她的四肢百骸,“你以為我是傻子嗎,你以為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哦,讓我猜猜你接下來會說什麽,不讓我上學?斷絕我的生活來源?把我趕出木家?哦,還有什麽?”

她眼神空洞,就像被抽幹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麽,繼而扯了扯嘴角,甚是開懷地笑了。這笑不加任何掩飾,竟自然而然地帶出一股舊時古典的韻味,端的雅韻天成,風情萬種。

這是那個平日裏低眉順眼的灰撲撲的木家幺孫?木家衆人驚得說不出話來。

“如您所願。”一片死寂中,她微微鞠了一躬,像往日那般溫順乖巧,繼而看也不看前廳的所有人,徑直拉開大門走進了無邊的夜色裏。

她漫無邊際地往前走,走出了瓊榭,穿過了無數條或繁華或清冷的大街小巷,最終停留在一家休閑吧門口。許多店鋪都打烊了,唯有這家裝修奢侈的吧還亮着燈。明亮的燈從水鑽的燈托裏散開,透過休閑吧的落地玻璃,在門口的水泥地灑下光影。

夜裏越發的冷,她連外套都沒有披就這麽離開了木宅,此時凍得直發抖。她推開休閑吧的大門,走了進去。這個時間,休閑吧裏依然熱鬧,她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了下來。

這個角落是上網區,有免費的無線網絡。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起許多舊事。

想起外公最後對她說:“小樹,到了木家就不要想着這裏了,人要往前看。不要想着傷心的事情,外公希望你過得開心,知道嗎?”

“不要覺得外公受了委屈,外公一把年紀,也該封筆了。小樹有了好的歸處,外公就能安心地等着和你外婆團圓了。”

“不要怪木家的人,怨恨太費力氣。也不要想外公,往遠處走,遠方的世界有很多精彩。”

“外公希望你做一顆自由自在的小樹,不因風倒,不因雨散,頂天立地,自給自足。”

兩行淚在心裏憋了許多年,終于在這個時刻跌落了下來。外公,小樹撐得好辛苦啊。

電腦屏幕的藍光打在了她的臉上,上網區外一片喧鬧。城市人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她打開電腦上的企鵝圖标,登錄,點開一個灰色的建築頭像,然後留言:

親愛的祁先生,如果一個人被全世界抛棄了,那他應該怎麽辦?

敲完了這句話,她好像用完了所有的力氣,關掉窗口,把自己縮成了一個球。但顯然有人見不得她偷得的這半分安寧。

那人染着孔雀一樣的發色,揪住木小樹的胳膊哈哈大笑:“喲,這不就是那個把我門牙磕掉的潑辣妞麽?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哭,你的小男朋友們不要你了嗎?”

她用力掙開他的大手:“滾!”

“爪子還挺硬,”孔雀男用力扳起她的下巴,“看你這小可憐的樣子,讓爺陪你玩一玩。”說罷就要去抓她的衣服。

孔雀男的動作突然停在了半空中,他的手以一種違反人類力學的姿勢被擰彎了。他疼得嗷嗷大叫,正要破口大罵,卻在見到罪魁禍首時噤了聲。

“二……二少……”

木小樹看到一個身穿皮衣的男人背光站着,依稀能分辨出他那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

男人笑了,痞氣而溫柔:“第三次見面了呢,彌爾頓達芙小姐,我是單伯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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