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鴕鳥
駝鳥把頭埋到沙子裏,自以為逃過了危險,卻不知逃避的剎那把自己最脆弱的背部暴露在了敵人的視野中。沙子掩住了五感,連帶取走了最後的警惕。
埋首的那刻起,鴕鳥的淪陷已成必然。
木小樹想,如果當年拼着玉石俱焚的勇氣留在外公身邊,是不是如今會有另外一番光景?或者進入木家後她沒有做出百依百順的樣子,是不是木家就沒那麽理所當然地把她送去做了犧牲品?
人生沒有如果。
鴕鳥享受夠了沙子帶來的如溫床般的假象,終究還是得擡起頭顱面對現實。
馬路邊,熟悉的位置,依然停着一輛暗紅的蘭博基尼。
木小樹走過去,照例敲了敲車窗玻璃。待車窗降下後,她卻沒有如往常一般大大咧咧地打開車門坐上去。
單伯飛等了等,依然不見木小樹有所動作,于是詢問地擡眼看向她。
“單伯飛,我有話跟你說。”
些微的不安自單伯飛的心底升起。他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說:“有什麽話上車說,這麽嚴肅幹嘛?”
誰料木小樹搖了搖頭。
單伯飛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大。
“單伯飛,我接近你是出于私心。木家的長輩要我做聯姻的犧牲品,我不甘心,我想我如果越堕落,越不成器,大概就能被那家人退貨。最初我想,你是一個天天流連酒吧換女友像換衣服不求上進的花花公子,跟你混我的名聲肯定會被傳得越來越難聽,這樣我的目的就達成了。”
單伯飛靜靜地望着木小樹一絲波紋也無的眼,沒有說話。心底慢慢升騰起的苦澀,一點一點吞噬他的咽喉。
“事實證明,确實,瓊榭裏的每一個人慢慢都知道了木洛芬是個不自愛的堕落小輩。但是我把問題想簡單了。那家人,不會因為我變成什麽樣子而放棄我,只要我是木洛芬,他們就會堅守聯姻。還有,我犯了一個大錯誤,那就是——單伯飛,你不是我原來想的那個樣子。”
單伯飛心裏一跳。
“你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樣放浪。你很好,有責任心、有擔當,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安心。你活得很自由,恣意飛揚、不受拘束。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你應該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吧,家人疼你愛你,讓你能夠在承擔家業前随性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慢慢地,我發現我們很有默契,我心裏想什麽,你都懂,哪怕我什麽也沒說,你都能猜到我的意思。這種默契很難得,也很珍貴。潛意識裏,我已經不知不覺把你當成了最知心的朋友。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就告訴自己,對待朋友,尤其是分量不輕的朋友,必須坦誠。我懷着不純粹的心思接近你,卻平白享受你毫無保留的友情,我有愧。所以我要把這些說出來。不管你聽過之後會不會讨厭我,我都要說出來。
“你看,我就是這麽一個內心有好多彎彎繞繞的壞人,你是不是後悔和我做朋友了?”
她吸了吸鼻子,嘴角扯開一個笑容。
“但是我從不後悔和你做朋友。單伯飛,木小樹這輩子能夠遇見你,是她的福氣。”
單伯飛震驚地盯着木小樹,胸腔裏翻江倒海,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卻不知該從哪一句說起。他剛要開口卻又聽木小樹道:
“你這麽好,一定會有一個錦繡前程。”
“單伯飛,祝你依舊過你想過的生活,自由、幸福。”
“單伯飛,對不起。”
“還有,謝謝你。”
最後幾句,木小樹說得極快。單伯飛俞聽愈覺得不對,木小樹的最後幾句話聽起來像是在……訣別?
還未等他回過神,斜刺裏卻突然開進了幾輛通體漆黑的轎車。那些車子分散地停在了他們四周,看似随意卻呈包抄之勢阻卻了他們所有的退路。
為首的那輛車堪堪停在了蘭博基尼的左側,正對着駕駛座上的單伯飛以及立在車窗前的木小樹。
單伯飛皺了皺眉,正想下車理論,卻發現車門被木小樹用大力按住了。
“怎麽……”詢問的話還未說完,他卻驚覺木小樹在發抖。
她渾身顫栗,卻死死按住車門不讓他下車。
下一瞬,那輛黑色轎車的車門打開了。從車門處伸出一個側板,直觸地面。繼而,一張輪椅順着側板從車內滑了出來。
輪椅滑下車後,又往前推了幾步。輪椅後,兩個黑衣黑帽的壯年男子亦步亦趨,恭敬而立。
輪椅上坐着一個消瘦的青年,面色蒼白,五官卻出奇的精致。他着一身黑色西服,滾金鑲邊,渾身透着陰冷倨傲的氣息。
他望了過來,眼裏忽地溢滿柔和。他說:“洛芬,過來,跟我回家。”
木小樹的眼裏滿是絕望,卻倔強得一動不動。
“放任你在外面玩了一個月,是時候該收心了,你說是不是,洛芬?”肖清讓微微彎了唇角,眼裏卻毫無溫度。
木小樹咽了咽口水:“我還有行李要收拾一下……”
“你是指這個嗎?”肖清讓擡手,身後有人把東西送上。
他的手上,一個背包、一個布包。布包裏有兩個塑膠袋,正是木小樹枕在枕頭下的最後屏障。
“我幫你從秀水街拿過來了。”他溫言道,“我還順帶向你的朋友們打了招呼,感謝他們多日來對你的招待。”
木小樹頓時臉色煞白。
“還有什麽落下的嗎?”他笑得溫柔。
她啞然。
肖清讓忽而又道:“你堵在別人的車門口幹什麽?”
木小樹如受驚的兔子:“沒什麽只是……”
“不打算向我引薦一下單公子嗎?”
車內,單伯飛心一凜,正要推門而出,又被木小樹壓回。
他氣惱,被女人護在身後這算什麽?正要發作,卻聽木小樹顫抖的聲音微微傳來:“別下車,求你,別下車……他們,不好惹……”
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麽無助,硬生生止住了要下車的沖動。
木小樹扯了扯嘴角:“我這就過去。”說罷慢慢地向肖清讓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艱難。她聽見,心裏有什麽東西在一寸寸崩塌。
她走到了肖清讓面前,似乎只有一瞬卻又仿佛耗盡了一生。
他握住她的手臂,輕輕一帶,環住了她的腰。
她吃痛,沒想到這個人看起來單薄的臂膀蘊含着強大的力道。
他看着她,不放過她的任何表情。半晌他笑了:“為什麽你看起來這麽難過?是因為左重和明崇誤解你了麽?”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就像盯着一頭莫測的怪獸。
突然,他狹長的眼一眯,手下加重了力道,嘴角的弧度卻依舊溫柔和煦:“洛芬,你是想問我怎麽知道的嗎?”
“你的事情,我有什麽不知道?”
木小樹被請進了轎車,肖清讓卻不急着上車。他望着蘭博基尼的方向悠悠道:“單公子,幸會。敝姓肖,草字清讓,感謝你對我未婚妻的照料。單氏的生意我們很感興趣,日後若有機會,我們可以坐下來喝一杯。”說罷,沖身後擺了擺手。
身後人動作極為敏捷迅速,轉瞬間,平地上已無一人。一列列黑色轎車次第離去,像潮水,來則迅猛,退則無聲。
車內,單伯飛狠狠地一錘砸向玻璃,震得玻璃嗡嗡直響。
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她離開,什麽也沒有做。
她最後做的卻是拼盡全力笨拙地保護他?呵,他單伯飛也有需要人保護的一天。他何其榮幸,卻又何其悲涼。
在肖清讓這個名字在耳邊響起時,他雖早有心理準備卻依然震驚得無以複加。居然,居然是肖家啊……為什麽,為什麽要是肖家?
他忽然明白木小樹說最後的那些話時懷着怎樣的心情了。她說他懂她,其實,她又何嘗不懂他?她知道他不可能置家族于不顧,她都幫他考慮好了。這個小小的女孩,已經為他考慮到了這步田地。
他忽然很想笑,笑着笑着,忍不住以手捂住眼。
手心下,濡濕一片。
可是,木小樹,單伯飛也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可惜他沒來得及說出口。
他很後悔,當初一念之差的猶豫。
他想說,木小樹,單伯飛這輩子遇見你,是他最大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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