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雨幕天
綠草坪上空,音樂依舊悠揚。
木小樹把頭埋在祁缙謙的胸口,耳根又不争氣地紅了起來。
有她這麽恨嫁的女人,簡直給高知識分子女性丢臉。
祁缙謙笑了,環住懷裏的小女人:“害羞了?”
小女人在他懷裏動了動腦袋,耳根更紅了。
“有什麽好害羞的,”他笑意更濃,“我們遲早有一天也要和他們一樣。”
木小樹擡起頭,正要說話,卻越過祁缙謙的肩頭看到了不遠處的蘇曉沫。
身着白色連身短裙的蘇曉沫站在幾步開外,安安靜靜地看着木小樹和祁缙謙。
觸及到木小樹的目光後,蘇曉沫微微一笑,無聲地做出了一個口型:“是他嗎?”
木小樹微紅着臉點了點頭。
祁缙謙察覺到了木小樹的動靜,于是轉過身與蘇曉沫打了個照面。
蘇曉沫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過來,對祁缙謙道:“祁先生,八年前謝謝你和木小樹把我帶出了酒吧。”
祁缙謙沒有說話。木小樹心內暗暗着急,以祁先生這記性,該不會把蘇曉沫忘得一幹二淨了吧。未免尴尬,她悄悄揪了揪祁先生的衣角。
祁缙謙瞥了身畔神色急促的小女人一眼,嘴角一勾,轉而對蘇曉沫道:“舉手之勞,不必客氣。小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無論神态還是語言,俱妥帖有禮。
木小樹松了一口氣。蘇曉沫卻默默然,眼裏沉澱出一抹複雜的情緒。
“那麽,我先走了。”蘇曉沫沖二人道,“祝你們幸福和美。”
祁缙謙颔首:“謝謝。”
蘇曉沫轉身離開,三兩下便淹沒在了賓客間。她越走越急,直到走到一個瘦削颀長的男人身邊,方才停下腳步。
“你去了哪裏?”男人看了她一眼。
蘇曉沫穩了穩心神,答:“先生,我就随便走了走。”
男人微微挑了挑眉,手裏的拐杖輕輕敲了敲地。篤篤的輕響令蘇曉沫不由心下慌亂。
“你該知道,我最不喜身邊的人撒謊。”他說。
蘇曉沫慌不擇言:“我……我見到了一位故友,于是上去打了招呼。”确是實話。
他忽而笑了:“去見木小樹了,還是去找祁缙謙了?”
蘇曉沫震詫地擡眸。
“收起你的小心思,”他的聲音一貫的森冷,“不過,若你能爬上祁缙謙的床,倒也不是一件壞事。”
蘇曉沫臉色漲紅:“先生,我……我沒有……我怎麽能……”
他一把鉗住蘇曉沫的下巴,眼神愈發陰戾:“你在想什麽,我怎麽可能不知道?”
一股涼氣瞬間爬上了蘇曉沫的四肢百骸。
“婚宴結束後,你把這封信交給單曉清。”他最後吩咐道。
“是。”蘇曉沫斂眉,額發滑下來擋住了眼,亦遮住了眼裏來不及收回的驚惶之色。
******
婚宴一直持續到了下午四點。
木小樹和祁缙謙離開會場時,天已飄起了小雨。夏日裏的雨絲最是惱人,鑽進發梢撓得人又癢又膩。
二人坐進車子後,祁缙謙說:“剛剛醫院來了電話,木澤柏醒了。”
木小樹頓了頓,道:“我們先去醫院,好不好?”
祁缙謙側身給她系上安全帶:“好。”
VIP病房內,木澤柏已然醒了有一段時間。
他斜靠着軟軟的枕頭,看着進門的木小樹和祁缙謙。
“小柏,你覺得怎麽樣?”木小樹撫了撫他額角的亂發。
木澤柏彎了彎眼:“二姐姐,我好多了。”
分明是安慰之詞,偏偏木澤柏說得萬分認真,聽得木小樹一陣心疼。
祁缙謙說:“你們聊,我去外邊接個電話。”說罷退出病房,輕輕掩上房門。
“小柏,告訴我,這些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麽。”木小樹斂了容色,看向木澤柏,“我要聽實話。”
木澤柏扯了扯嘴角,奈何牽動了傷口,這一笑比哭還難看。
“我媽希望我和木澤松一樣走從政的道路,再不濟,從商也是好的。但是,無論從政從商,我都不喜歡。我瞞着家裏人,報了B市藝大,但是錄取通知書寄到我手裏的時候,卻是家裏人幫我選的大學和專業。”
他頓了頓,繼續說:“我很生氣。長這麽大第一次和我媽吵起來了。當夜,我就收拾行李走了。”
木小樹蹙眉:“你……”
“二姐姐,我想像你一樣,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木家太壓抑,我不要一輩子束縛在那裏,不要像木澤松一樣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所以你就離家出走了?”木小樹苦笑,“小柏,你和我不一樣,我雙親已不在,在木家也不過是寄人籬下,我注定要離開,但你不一樣,你的親人都在這裏。”
木澤柏冷了眸色:“這樣的親人,不要也罷。”
木小樹愣住。她沒有想到這樣決絕的話會從溫順的木澤柏口中而出。
“你離家出走……成功了?”雖心裏已隐約知道了答案,木小樹依然遲疑地開了口。
木澤柏自嘲:“當然沒有,他們連夜把我抓了回來,連續關了我一周禁閉。不過沒有關系,我還可以再逃。只要有機會,我就逃走,最遠的一次逃到了J市。但是自那以後,我所有的卡和現金都被收走了。暑假結束,我媽親自送我去她選的那所學校報到。這是我唯一的機會離開家,所以我假裝順從。到校的第一周,我瞅準機會,躲開眼線,又跑了。”
這一次,他的眼裏有了幾分笑意。他看着木小樹,帶着絲邀功似的調皮。
木小樹也笑了:“這次,你成功了?”
“嗯。”木澤柏點點頭,“這一次他們沒有抓住我。但是,我付出的代價是……我和黑道上的一些人做了交易。”
木小樹心裏一緊,只聽木澤柏又道:“我沒有錢,也不敢用身份證,而且如果我想繼續彈鋼琴,成本太大。我沒有辦法,所以我找到了他們。”
“他們是誰?”木小樹問。
木澤柏望着天花板,說:“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我只知道他們可以讓我繼續做我想做的事。他們給我錢讓繼續進修,送我去最好的音樂學院,如果不出意外,現在我應該在維也納。”
“他們要你回饋什麽?”木小樹皺眉。沒有人願意做虧本的買賣,木澤柏享受了他所需的一切,那麽必然要付出對等的代價。
“他們要求我成為最上乘的鋼琴家,然後,為他們彈八年琴。”木澤柏答。
木小樹了然,木澤柏以他最黃金的八年時光為代價,幫那些人斂財。八年後,他才能獲得自由。
木澤柏繼續道:“我原以為一切會很順利,誰知,他們同期培養的新手不止我一個。競争非常激烈,如果不能成為最頂尖的那一個,那就什麽也沒有了。”
不過三言兩語,木小樹卻曉得其中的艱辛。她有些心疼:“小柏,路有很多種,你沒有必要選擇這麽險的一條路。”
“二姐姐,我別無選擇。況且,當年你不也選擇了最兇險的一條路麽?”木澤柏道。
木小樹語塞。
“本來,我可以成為最後入圍的四個人之一,但是——”木澤柏的聲音透着愠怒,“但是木家的人找到我了。因為他們,我再次一無所有,我……”
木小樹握住他微微顫抖的手。
“我知道一定是另外三個人中的一個出賣了我,但我連還擊的力量都沒有。”他輕輕地說,“那段時間,我過得像狗一樣。”
“所以你向金字福借了高利貸?”木小樹看着木澤柏。
木澤柏垂下眼睑:“是。”
“但是,我的生活也不都是一團糟的。在我最狼狽的時候,我遇見了姬崇安。”
木小樹一愣。姬崇安,這個名字終于出現在了木澤柏的敘述中。
“那天下着大雨,天很黑。他把我從垃圾堆裏提起來,把我帶回家。他說如果我想繼續彈鋼琴,那麽就不能再這樣作踐自己。在那之後,我開始過得像個人。”
木澤柏的眼裏微微帶了笑:“二姐姐,你知道嗎,我很羨慕你。羨慕你那麽聰明,那麽有勇氣,早早地就和木家劃清了界限,連那樣的境況都挺了過來。我太笨,又太優柔寡斷,最終只得落到這樣的地步。”
木小樹眼眶一澀:“不一樣的,小柏。我之所以能好好地坐在這裏,因為……”她頓了頓,因為什麽?因為她有祁缙謙。
沒有祁缙謙,木小樹就徹底毀在了八年前舊工廠的暗室裏。
“誰要毀掉你的雙手?”木小樹收回思緒,“是不是那個出賣你的人?”
木澤柏沒了聲音。
許久,他才開了口:“我也不知道是誰這樣歹毒。我也不想知道了。就這樣吧。”
木小樹一愣。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祁缙謙探進了半個身子。
他看了看木小樹和木澤柏,道:“醫生要例行檢查了,現在方便嗎?”
木澤柏擡頭,沖祁缙謙笑了笑:“方便,就現在吧。”
祁缙謙點了點頭,又退了出去。
“二姐姐,”木澤柏彎了彎溫和的眉,“他對你很好。”
木小樹莞爾:“你一個小孩子,竟管起姐姐的事。”
木澤柏卻有幾分恍惚:“你們能在一起,真好。”
很快,醫生魚貫而入。木小樹只得先行離開。
她撫了撫木澤柏的發:“明天姐姐再來看你。”
******
出得醫院,天已黑了。小雨竟不知何時轉成了大雨,噼噼啪啪帶來些夜間的冷氣。
“去哪裏?”祁缙謙攬住木小樹。
“我好累,想回青湘山別墅。”木小樹神色倦倦。
“好。”
木小樹在車上睡了過去,再醒來已到了青湘山。
她正要解開安全帶下車,冷不丁被祁缙謙握住了手腕。
“怎麽了?”她狐疑。
他靜靜地看着她:“你今天并不開心。”
她一愣。
他說:“你如果有心事,可以說給我聽,不要一個人悶着。”
他只一眼便看出她的喜怒哀樂。
“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就是有些累。”她吻了吻他的唇,“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退出車子時,她沖他揮了揮手,轉身便走上了別墅的臺階。
別墅內難得有了人聲。木小樹正好奇,便見玄關處擺了一雙男式皮鞋。
正納悶,就聽見大廳裏傳來容隽卿的聲音:“你怎麽招呼不打就來了?”
一個男聲道:“這不是想你了嗎?容容,我大老遠從香港飛來看你,你真的忍心把我趕出去嗎?”
這聲音,是卞蕭無疑。
木小樹莞爾,只聽容隽卿又道:“走走走,小樹快回來了,你杵在這裏畫風太違和。”
卞蕭泫然欲泣:“老婆,你怎麽狠得下心來?!”
“你一個大男人唧唧歪歪個什……”容隽卿的聲音半途便消了音。
從木小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們的影子。兩條影子,一纖細一英挺,此刻緊緊地重疊在了一起。
木小樹彎了唇角,悄悄合上門退了出去。
下過雨的空氣有些濕冷,她抱臂往外走,正思忖着該去哪裏消磨時光,一擡頭便見樹叢中掩映着一輛黑色的車子。
她一愣。這是,祁先生的車子。他還沒有走?
于是,她蹑手蹑腳地向車子靠近。只見背對車門處,站着一個人。從背影看來,那人身材颀長,氣質冷冽。
确是祁缙謙。
他背靠着車門,點了一根煙,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着。
她從未見過他抽煙的模樣,于是走進了幾步,隔着車身的距離偷偷看他。
他抽煙的樣子有些冷硬,帶了幾分她所不知的淡漠和寂寥。
這個樣子的祁缙謙,她第一次見到。她有些好奇,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祁先生是什麽樣子的?
那個一手創建了龐大建築帝國的人,會是什麽樣子的?
正想着,卻聽背對着她的男人輕輕叫了一聲:“小樹。”
她吓了一跳,以為自己暴露了。過了幾秒她才發現,他只是在無意識地叫她的名字。
“小樹。”他又喚了她的名字。這一次,他念得極慢,她的名字在他唇舌間滾了滾,才依依不舍地吐了出來。
原來,他在一個人的時候,喜歡叫她的名字。
她緩緩向他靠近,忽然雙臂一張,摟住了他的腰。
他正在走神,被這一摟吓了一跳,下意識要掙開,卻很快反應了過來:“小樹?”
“嗯。”她悶悶地應道。
一時間,他覺得有些不真實。
分別的八年裏,他已習慣獨處時叫她的名字。只是,她一次也沒有出現。
而今夜,她俏生生地站在這裏,像一只耍賴的小貓,牢牢地圈住了他。
“祁先生,原來你抽煙啊。”她說。
他一愣,立刻把煙撚滅:“抱歉。”
“道什麽歉啊,明明抽煙的樣子很帥。”她蹭了蹭他的後背。
他哭笑不得:“以後不抽了,對你不好。”二手煙對她的危害遠大于對他這個習慣了抽煙的人。
她輕輕地笑了。
“祁缙謙。”
“嗯?”
“你一個人住會不會孤單?”
“?”
“我搬過去和你一起住,好不好?”
他擡頭望着被大雨洗滌過的夜空,終是忍不住,無聲地笑了:“好,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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