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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宋時清本來是想眯一會就起床的。但六點多确實太早了,他閉着閉着,就這麽又睡了過去。

【咯咯……咯咯……】

宋時清大概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裏的他似乎已經餓了很久,胃癟癟的縮着,傳來燒灼般的饑餓感。他渾身沒力氣,坐在一處樹蔭底下躲烈日,目光被遠處的人群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群大戶人家的下人,她們身上的衣服雖然不精致,但至少體面。土藍豆白的布面幹幹淨淨,沒有在田間勞作過。

宋時清看不清她們的面容,只看得清她們手上提着的東西。

那是一個個燈籠狀的竹籠子,裏面裝着一只只花色斑麻的母雞。母雞随着搖晃偶爾換換姿勢,間或從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咕咕。

他咽了一口口水。

【……東家又買雞喂後山那群狐貍啊……】

【是嘞,這次又買了一百五十只,菜市行的老板笑嘚,親自送過來的。】

宋時清朝路的盡頭看去,隐隐看到了樹影後那座宅院的大門。

我也想吃雞肉,他在心裏怯怯地想道。

就在這時,一雙手從後面抱住了他。

宋時清茫然回頭。

第一次,在夢裏的他沒有對莫名觸碰自己的人感到害怕。

抱着他的似乎是個女人,很瘦弱。但宋時清的身子更小,完完全全被她籠在了懷裏。

宋時清感覺自己應該是張開了嘴,對女人小聲說了句什麽。

【……莫怕莫怕,我們清清也要有肉吃了……】女人抱着他喃喃說道,【到主家住要聽話,聽話有肉吃,一定要聽話,知道嗎。】

女人一邊說一邊安撫般拍着宋時清的後背。

宋時清的臉擱在她的肩膀上,聞言很乖地點了點頭。

【聽話……我的清清聽話,好好活下去,當個小少爺。】

宋時清攥着她的衣服。

【媽媽。】他惶惶地叫。

女人沒再說話了,只是抱着他。無聲間,宋時清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滴下來的水打濕了……

……

“……時清?宋時清!”

宋時清陡然睜開眼睛,胸口劇烈起伏。眼淚不斷從眼角溢出,順着朝下浸進頭發裏,只這一會,枕頭就已經濕了一片。

他張了張嘴,無意識地吐出了兩個無意義的音節。

謝司珩擔憂地看着他,伸手撫上了他的臉。

“怎麽了,又做噩夢了”他半摟半抱地扶起宋時清,怕他躺着哭喘不上來氣。

哪知道才用力,宋時清就自己撲進了他的懷裏。

謝司衡:……

他第一反應是默默收腹,繃出手感最好的肌肉線條。

宋時清對他的小動作分毫未覺,抓住謝司衡的肩膀,眼淚流得非常兇,“謝司衡,……我好難受啊……唔嗯……”

他哭得啜泣起來,話說的斷斷續續。

謝司衡手撐着床,又心疼又有點下意識的心虛。默了片刻,輕聲問道,“難受什麽”

宋時清蹭着他的衣服搖頭。

他不知道。

巨大的悲傷攥着他的心髒,揪出酸澀的汁液來,壓得胸口發悶,連呼吸都是艱澀的。

謝司珩側頭觀察了一下他帶着潮氣的臉,眉間擰得死緊。

“你一直這樣肯定不行,等事兒辦完,我帶你去看看心理醫生吧。”謝司珩一下一下地給他順着氣,“哪有天天做噩夢的。這次夢見什麽了能記起來嗎?”

宋時清的啜泣越來越輕。

他順着謝司珩的話仔細想了想,也不知道是這次才醒就有人讓他回憶,還是這次的夢境比較特殊,他居然記得很清楚。

“我好像夢見有一年村裏鬧饑荒,所有人都沒有飯吃。有一戶地主想買我回家……”宋時清頓了下,“應該是缺下人吧,媽媽沒辦法就把我賣掉了。”

“怎麽做這種夢,真有那個時候,宋阿姨就是去賣血也不會賣你啊。”謝司珩頭疼。

宋時清捏了捏他的手指,想了想又補上了細節,“還有,那戶地主好像一直在買雞喂狐貍。我在夢裏時,餓的能直接啃樹皮,特別想吃雞肉。”

其實現在說出來了,宋時清反倒不難受了。

但不知道為什麽,剛才那一陣,他真的産生了一種被迫分別,必須獨自面對艱難生活的無措和巨大的難過。

他為什麽會做這麽真實的夢。

宋時清緩緩舒出一口氣,擡眼卻發現謝司珩的表情有點奇怪。

“怎麽?”

謝司珩憐憫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早上應該捂住你的耳朵的。”

宋時清早上半夢半醒,根本就沒有聽清外面的吵嚷,此時莫名其妙地看着謝司珩。

謝司珩伸手,将宋時清呼嚕進了懷裏。下巴抵着他的發頂使勁蹭。

“你幹什麽?”宋時清猝不及防被抱了個正着,鼻腔裏全是謝司珩身上好聞的氣息,和這體溫不管不顧地傳遞過來。

“以後我們就這樣睡啊,哥哥幫你擋着外面的邪魔外道,咱們再也不做噩夢了。”

“謝司珩你要點臉。”

宋時清又好氣又好笑,奮力反抗,無果。被謝司珩心疼地抱着搓了好一會,才滿頭亂毛的被放開。

·

宋時清和謝司珩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九點多鐘了。

才下到一樓樓梯的轉角處,宋時清就頓住了腳步,手指無意識地握緊了樓梯扶手。

——一樓,之前定的麻布草紙一沓一沓地落着,還沒有拆封的紙紮人紙紮房子車子擺在角落裏。還有一些用黑塑料袋裝着的,葬禮上要用到的鞭炮白糖餅零散地放在客廳地上。

宋翔坐在餐客廳另一邊的會客廳裏,坐在沙發上,佝偻着背抽煙。茶幾上的煙灰缸裏已經有好幾個煙頭了,也不知道他在這裏坐了多久。

宋時清緩步走下來,一時有些無言。

這一地的東西,昭示着姥姥已經離開人間的事實。

而活着的人要用這些東西昭告天地,求她在另一個世界過得體面。

宋時清有點想過去和舅舅說兩句話,還沒動,聽到動靜的舅媽就已經走了過來。

劉雯雯拉過宋時清的手臂,示意他和謝司珩跟自己到這邊來。

“你舅舅昨晚看着好好的,上去就跟我說,大黑子叫啊,是不是媽回來看咱們了,又被吓走了。一晚上翻來覆去的沒睡着。”劉雯雯臉色也有點憔悴。

宋老太太在世的時候,待她和親生女兒一樣,她自然也把婆婆當媽。

倆夫妻昨晚都是沒怎麽合眼,越想越睡不着。一大早起來就把大黑栓到屋子裏去了。

宋時清不知道該說什麽。

劉雯雯一邊給他們兩個盛粥,一邊低着頭絮叨,“老太太在的時候啊,就喜歡搞個小盆兒給各路神仙鬼怪燒紙,我們當時都說她迷信。人走了吧,我們又想着她要真會點,現在也能回來看一眼。真是……”

說着說着劉雯雯眼睛就有點紅了。

宋時清上前接過勺子,“我來吧。”

劉雯雯長嘆一口氣,低着頭擦了擦眼睛。擡頭時又笑了起來。

“時清你待會拿把剪刀,去給你姥姥剪剪麻,不用算數,回頭葬禮上來的人多。”

剪麻就是将一整塊的麻布剪出喪服要用的布型,一般由過世者的親眷親手剪。剩下的布料會被撕成腰帶,到時候提供給葬禮上與過世者沒有血緣關系的朋友客人。

劉雯雯又看向謝司珩,剛想說他可以先回老家看看,這人就朝她笑了下。

“我幫着疊元寶,省的回頭還得請人來幫忙。”

劉雯雯一想也是,就應了下來,轉身超外走。

宋時清目送舅媽離開,然後緩緩地皺起了眉。

“別難過了。”謝司珩靠着櫃子,“你姥姥看見你們這麽傷心不見得會高興。”

“不是。”宋時清擡眼看他。

他有點遲疑,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的感覺告訴謝司珩。

畢竟他長這麽大,接觸到的能和靈異搭上關系的事情也不過是小時候被說命輕,得當留長發養着。

十八年來,他根本就沒有真切地接觸到“鬼神”這個概念。

謝司珩叼着個包子,看他這樣挑了下眉,“有話就說,幹嘛,想讓我喂你啊。”

宋時清抿唇,“我就是怕你覺得我亂想。”

宋時清擡眼,有些遲疑地看這謝司珩的眼睛,“昨天晚上,大黑叫的時候,我是感覺到有東西在盯着我的。”

謝司珩的手頓了一下。

“但是那種感覺一點也不舒服,就好像……”宋時清沒想出合适的形容詞來形容那種,似乎沒有惡意,但帶着令人不舒服的邪性的注視。

謝司珩慢吞吞地把嘴裏的包子咽了下去。

“我形容不出來,但我覺得那不是姥姥,她應該不會那樣看我。”宋時清有點氣餒了,蔫巴巴地也拿了個包子啃,有一口沒一口的。

“——其實,你不能按照感覺舒不舒服,去分辨來的是誰。”

他正吃着,頭頂上傳來了謝司珩格外正經的聲音。

宋時清擡眼看他。

謝司珩這個人從小就有點痞,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他能裝得二五八萬的比誰都規矩,但在熟悉的人,特別是宋時清面前,他幾乎沒有正兒八經的時候。

天天就時清時清地叫着,逮着機會就摟摟抱抱,跟有分離焦慮症一樣。

但一旦他正經起來,說出的話肯定尤為重要。

“因為變成那東西以後,它不一定還和生前有一樣的性格。”謝司珩拿了張紙,一邊擦手一邊說道,“這個的影響因素非常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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