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燕崇身上的衣服不是他自己的。
他在回程之前卸了戰甲,一場兇險的戰事下來,他一個身先士卒的主帥身上必定免不了磕碰。
他那一身玄甲浸透了血,貼身的內襯也不成樣子,回巴陵前,他同軍中一個身量相仿的兄弟那讨了件相對幹淨的衣裳,然後又抱着衣裳蹲在巴陵的小河邊吭哧吭哧的洗了一晚上。
他本想就此瞞過溫杳,可孕中的地坤五感敏銳,他只是一時情動多抱了溫杳一小會,溫杳就皺着鼻尖扯住了他的領子。
傷藥和血的味道是不能用信香蓋住的,溫杳是個細膩敏感的心思,他們已經相處了不少時日,燕崇身上這件衣服有何處不對,他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紋了暗繡的衣領絕不是燕崇的喜好,而且這件衣服袖口偏窄,燕崇練了三十多年的陌刀,臂上肌肉精悍,平日裏很少穿收口的袖子。
溫杳看出端倪卻沒立刻開口詢問,他至今都不清楚他該以什麽樣的心态去面對燕崇。
這些日子燕崇不在,燕烨雖然已經想盡辦法幫他轉移注意,讓他不去想那些煩心的事情,可他自己清楚,他還處在一個進退兩難的漩渦裏。
“只是小傷,已經請大夫處理過了,真的沒事,你要是擔心,就再幫我看看。”
燕崇選擇了主動坦白,他環着溫杳的身子将他心心念念的萬花先生扶去了床邊,他本不想讓溫杳為他操心,只是當這件事真正發生的時候,他又自相矛盾的覺出了欣喜。
被人惦念、被人記挂、被人關切是一種溫暖之極的感覺,燕崇半生戎馬,肩上扛過江湖恩仇,扛過家國天下,他是雁門關外最硬最狠的一柄刀,但他終究是個人。
不知為何,燕崇突然想起了他和溫杳初遇的時候,背着藥筐的墨衫先生像個隐于山野的小花妖一樣,就面相來看,溫杳不過是個十七八的少年人。
他躺在血泊裏發出嘶啞的聲響,重傷者茍延殘喘的動靜其實很吓人,他本是想拼勁全力向溫杳解釋自己并非歹人,但是溫杳誤解了他的意思。
接下來的事情他一輩子都不會忘,清瘦的小先生眉眼間有道不盡的溫潤,溫杳颔首下來貼上了他的唇,替他吮出了那幾口卡在喉間的淤血。
不僅如此,溫杳還擡手拍了拍他的發頂予他安慰,他滿身的血污弄髒了溫杳的衣衫和頭發,更蹭紅了溫杳幹幹淨淨的臉頰。
在遇見溫杳之前,燕崇還從沒有懼怕過傷痛和死亡,就在溫杳摻着他起身的那一刻,他靠在溫杳單薄瘦削的臂彎裏,清清楚楚的感知到自己心中最堅硬的那處地方裂開了縫隙。
“你看,已經包紮過了,軍中的大夫檢查得很仔細,确實沒傷到要緊的地方。”
燕崇自行解開了衣裳,他肩上和胸口都加了軟皮的護具,解開衣帶之後還需把護具的扣搭打開,才能看到包紮妥帖的傷口。
左肩上和右側的肋骨各有一處,溫杳擡手隔着紗布輕輕摸了幾下,僅從紗布的薄厚來看,這兩處傷口的确不算嚴重。
“你……怎麽還用這種藥,藥廬不是做了金瘡藥嗎?”
燕崇的懷裏很暖,溫杳低着頭悶聲開口,常年偏啞的音色聽起來還有些像是哭腔。
燕崇用得是止血消炎的草藥,沒有再次加工處理的草藥和藥廬那邊制作的金瘡藥不同,這種法子藥性偏烈,雖然藥效很好,但是一般人很難受得住。
“阿杳……”
燕崇在巴陵縣養傷的時候,溫杳手頭沒有那麽多藥物和工具,所以只能用止血草藥直接入藥,燕崇筋骨硬,撐得住這種藥性,傷重那會就沒有什麽不良反應,如今更是沒當回事。
放在關外物資緊缺的戰場上,這種程度的皮肉傷是絕對不用包紮的,只需壓住傷口止血就算完事,像這樣好生包紮處理之後還加一層護具,已經算是謹慎到誇張了。
燕崇啞聲喚過溫杳之後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心尖和喉嚨一起變得滾燙酸楚,他直接動手解開了紗布的扣結,慣持刀盾的手指一度不聽使喚。
“是我疏忽,戰時太亂,時間匆忙,大夫可能沒考慮周全,我聽你的,阿杳,你幫我換藥好不好?”
他颔首吻上了溫杳的眉心,直沖沖的親吻可能确實唐突,但他真的忍不住了,這世間不會再有第二個溫杳了,不會再有第二個這樣傻乎乎的心疼他的溫杳了。
他是玄甲蒼雲,他是雁門關外的國之堅壁,護他教他師父告訴他男子漢大丈夫要吃苦耐勞,跟他一起并肩作戰的将領教他身為蒼雲要不懼死傷,世人皆以為他是鋼筋鐵骨以身為刃,只有一個溫杳會因為區區幾株草藥的烈性為他感到的心疼。
燕崇的傷口其實已經結了痂,玄甲為他擋去了大部分的殺傷力,他身上這兩道傷不及筋骨,不傷經絡,眼下天氣又不炎熱,就算放着不管,也不會生出什麽問題。
挨了踹跑路的燕烨任勞任怨的送來了幹淨的紗布和熱水,燕崇裸着上身擋在門口接過了東西,他見燕烨一個勁的試圖抻着脖子往屋裏瞧,于是又毫不客氣的踹了一腳過去。
燕烨麻利滾蛋之後,燕崇單手關門落鎖,順帶着還用腳勾來凳子擋住了門口,燕烨是個活絡性子,燕崇自知脾氣沉悶,這次回來瞧見燕烨跟溫杳相處的那麽好,自然心裏發酸。
“阿杳,你看我這要怎麽弄,你教我,我自己來就成。”
燕崇暗自磨了磨後槽牙,而後才緩和語氣坐去溫杳身邊,他拿布帕慢慢蹭去了傷口上的草藥糊,因為擔心血氣熏到溫杳,他特意側過了身子。
“……你別動,我來。”
溫杳一手拿過帕子一手攏起了自己額前的碎發,他欠身過去仔細幫着燕崇把藥糊擦淨,傷口帶着隐隐的血腥氣,他稍稍蹙了蹙眉頭,倒也沒覺得多難受。
燕崇鐵骨衣練得極佳,筋骨比正常人耐實許多,再加上燕崇自己會規避傷害,所以結痂的傷口并不猙獰。
即便如此,溫杳還是替燕崇覺得疼,他咬開傷藥的瓶塞往這兩處傷上倒了小半瓶金瘡藥,藥粉比藥糊更容易滲進傷口,中和過的藥物可能沒有那麽強的藥效,但卻是最穩妥的處理辦法。
“疼嗎?不是,不,我,我是說……”
溫杳剛一開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他跪坐在燕崇身前倉皇的垂下了腦袋,燕崇先前的傷比這會嚴重多了,燕崇那會都能扛下來,更別提現在。
“是有一點,要不你幫我吹吹?”
額頭相抵的動作讓一切都變得暧昧起來,信息充盈在簡素的房間裏,溫杳莫名的腰身發軟,他幾乎被燕崇的氣息包裹住了,昏沉的頭腦無法做出拒絕,他下意識的湊上去對着燕崇的肩頭吹了兩口氣,微鼓的腮幫子上滿是漂亮的紅潮。
“……下次不會再受傷了,我保證,以後會在裏面多加一層軟甲。”
燕崇用了天大的忍耐力才沒失控,地坤的蘭花香就萦繞在他眼前,他咬着下唇拼命控制住過快的心跳,又逼着自己循序漸進的緩緩摟住了溫杳微突的小腹。
“最近我不會再去前線了,我在這一邊養傷一邊陪你,等打完這一次,我會帶你去更安全的地方。”
燕崇言出必行,巴陵一戰下來,攻防雙方皆有折損,謝濯陣線拉得長,後方補給不足,一時只能先退守回瞿塘峽、
燕崇沒有乘勝追擊,中路是至關重要的關口,謝濯陰詭多計,在他派出去的精銳暗襲得手之前,他不打算繼續糾纏。
秋雨堡一切如常,燕崇回來之後,所有的事務變得更有調理,他知道這處城裏還有一個必須要處理的人,但溫杳遲遲不提,他也不敢妄加揣測。
地坤與天乾之間有太多說不清說不得的東西,他基本打聽到了溫杳與蕭縱之間的往事,他也知道蕭縱是他必須面對的一個坎,燕烨還上蹿下跳的替他着急,他卻心平氣和的很。
在燕崇看來,往事與他無關,他想做的只是護着溫杳不再受傷,至于溫杳和蕭縱的那段舊情,他根本就沒在乎,因為無論發生什麽,他都不會收回對溫杳伸出的手。
蕭縱傷勢嚴重,昏睡半月之後才零星有了點意識,他清醒之後無非是想見溫杳,只是興許是傷勢太重,總之躺在病榻上的蕭縱完全沒了先前那種嚣張氣焰。
他若是梗着脖子犯倔還好,燕烨還能陰陽怪氣的擠兌他幾句,可他一副從鬼門關爬回來的虛弱樣子,整個人跟丢了魂一樣垮着身形,燕烨反倒無從下手。
蕭縱想見溫杳,必須先過燕崇這一關,燕烨拿腳指頭想都覺得燕崇肯定不會同意,但他死都沒想到的是,燕崇居然壓根沒有阻攔蕭縱的意思。
蕭縱怎麽說的,燕崇就是怎麽轉述的,蹲在房頂喂鳥吃蟲的燕烨動作一僵,險些把蟲子塞進自己嘴裏。
“他說他只是想見你,想把事情弄清楚,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目的。”
燕崇沒有理會房頂上的動靜,他繼續用木梳幫溫杳把長發梳開,孕期越久身子越笨,他得學着做各種各樣的瑣事才能把溫杳照顧好。
“你要願意,我就帶你去見他,要是不想,我就替你回了。”
燕崇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蕭縱是他的情敵,他神色溫和的拿起發簪比劃了一陣,眉宇之間除了坦誠之外沒有旁得東西。
燕崇不會替人挽發,動作之間難免有些僵硬,溫杳一聲不吭的低着腦袋任他擺弄,即使被扯疼了頭發也沒有言語。
“阿杳?”
真正投入感情的人會不在乎舊人舊事,燕崇這樣的表現只能證明燕崇心裏其實沒有那麽在乎。
這樣的推測本應是最正常的,他們本就是露水姻緣,順應本能的天乾和地坤哪來的郎情妾意,近日來的一切,也無非是因為肚子裏這個意外而來的孩子。
溫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突然酸楚難受,他難得倔強的不願答話,而後又用手抱住了膝蓋,慢吞吞的把自己縮成了一個沉默無言的小團子。
他不願意去想這些事情,蕭縱也好,燕崇也好,他不想直面任何一個,他的心就是拳頭大小的血肉,耗盡了就是耗盡了。
“阿杳,于私心,我的确不想你見他,也不想你和他再有任何交集,但我不能插手,這整件事情,與我無關。我知道,我和他其實也沒什麽差別,我也知道,從一開始,你就沒有選的機會。”
地坤永遠都是弱勢的一方,生理上的壓制是不講道理的,尚在巴陵那會,燕崇拼命壓抑信香就是為了不幹擾溫杳,他是真的想要一次不靠本能的機會,慢慢同溫杳相處,只是世事難料。
孩子是綁住溫杳的鎖,燕崇承認自己在擔憂焦慮的同時抱有一份僥幸,他知道溫杳是不會傷害孩子的,雖說孩子的确是意外,可他還是依靠這一個意外占足便宜。
“你只記得一件事就好,我會護着你,無論你怎麽選,我都會護着你,等着孩子降生了,我們還和之前說好的那樣,你想怎麽做,我都尊——”
“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選,我不想——我……我……”
溫杳悶着頭喃喃出聲,他攥緊了身上寬大的衣料,細瘦的骨節泛着顯眼的青白。
從沒有人給他選擇的機會。
他不想變成讓父親失望的地坤,但他就是一個會被天乾标記侵占的地坤。
他不想變成給蕭縱拖後腿的累贅,但他做不成出類拔萃的江湖人。
他不想在這種情景下跟燕崇糾纏過多,但他有了一個屬于燕崇的孩子。
他的父親不想要他,他從降生那一刻開始就別無選擇,他心平氣和的接受了一切,盡心竭力的努力适應,可到頭來,他愛蕭縱的時候,蕭縱不愛他,等到蕭縱回頭的時候,他又跟燕崇木已成舟。
溫杳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麽那麽絕望,他的父親不是不愛他,他的父親只是不想讓他變成任人宰割的地坤,不想讓他陷在只能随波逐流的困境裏。
他做什麽都沒有用,他永遠不會主導的那一方,世事皆非他所願,事實上,他能得到燕崇這樣的理解已經算是積了德了。
“燕崇……不要再說這個,我真的不想……我不想考慮這些……”
溫杳從沒有抱怨過一句,他也知道燕崇是真的對他好,先前的低落變成了另一種難以形容的滋味。
他擡頭來望進燕崇的眼底,他試圖嘴角扯出一個苦笑,只是他突然發現,他連苦笑的力氣也沒了。
腹間的墜痛讓人眼前發黑,一直安穩體貼的孩子顯然是受到了情緒了牽連,溫杳不得不再度俯下身子捂住了小腹,他沒有像之前那樣立刻埋進燕崇懷裏尋求安撫,而是孤零零的垮着身形跪坐在榻上,只在即将失去意識之前才遲鈍的嗚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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