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任何勢力都有新老交替的時候,穆玄英是謝淵的親傳弟子,近年來已經開始接手盟中的各類事項,而蕭縱則是平輩中最出色的一個,柳昊雖是盟中執掌要事的輔道天丞,但他畢竟是個上不得前線的殘廢。

一個柳昊并沒有什麽可忌憚的,真正令人頭疼的是柳昊背後錯綜複雜的勢力網,簇擁柳昊的多是當年随他一起征戰過的舊識,浩氣盟內部有不少幫會結盟為友,在燕崇回雁門戍邊和蕭縱起勢之前,掌握盟中大權的正是以柳昊為首的這群老油條。

沒有人願意被新人替代,沙盤所涉及的事情太多了,占了好的據點就意味着能将人手發展壯大,單是一條商道就足以使人眼紅,更別提随之而來的權勢和名望。

正廳裏俨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兩派,溫杳繃着脊背攥緊了被袖口遮掩住的拳頭,他知道自己寡不敵衆,但他并沒有害怕,只是有幾分蒼涼之極的怆然。

沒有人會站在他這邊,就連蕭縱和穆玄英都不會,他永遠都不是一個合格的江湖人,所有人都在權衡利弊,只有他想像個癡心妄想的膽小鬼一樣規避掉一切傷亡。

“洛道一事,根源在于症,無論疫情是真是假,是重是輕,這個病症都在這,秋雨堡和紅蓮崗,甚至江津村都出現了染病的病人,既有了病症,燕崇撤軍又有何錯。”

“道理是這個道理,只是行軍打仗,變數頗多,天災人禍不可避免,莫說別的,我當年行軍的時候也遇見過,黑龍沼外瘴氣肆虐毒蟲橫行,軍中傷病無數依舊無一人退後,因為退便失了戰機,失了局勢,凡入我浩氣之人皆有此心念,先生難道不懂嗎?”

柳昊用左手理了理自己前襟的貂領,他一身淡紫常服,頭束玉簪,看着不像是個曾經叱咤風雲的武人。

世家出來的公子哥總是氣質不凡,柳昊四兩撥千斤,輕描淡寫的回了溫杳的話,末了還微微側首做出了一個稍顯困惑的表情。

燕崇撤軍延誤戰機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是讓人在洛道的藥廬中做了手腳,但那不過是幾味會使人發熱起疹的毒草,雖然來勢洶洶,但斷然不會危機性命,更不會露出馬腳,他知道燕崇一貫畏首畏尾愛兵如子,所以他将的就是這一步棋。

“疫病不能與西南的戰事混為一談,你說的毒蟲和瘴氣都是看得見的原因,秋雨堡中出現病症的時候根本找不出因果,洛道又是那種環境,之前的天一教與紅衣教不知留下了多少隐患……”

“——先生是說,軍中軍醫無能,燕将軍便可棄城撤軍嗎?”

柳昊繞過沙盤走到溫杳面前徑直打斷了溫杳的話,他比溫杳高出一頭,天乾永遠都是天乾,即便他殘廢不全,他也能不費吹灰之力的在氣場上壓倒溫杳。

“且退一步講,先生口口聲聲說什麽疫病兇險,那我倒想問問,燕将軍撤兵前軍中病死多少人,燕将軍撤兵後又使多少人免于病死?還有那洛道的江津村裏,是撤兵前染病死的人多,還是撤兵後被惡人谷誤殺的人多?”

柳昊又進一步,直鑿鑿的望進了溫杳眼底,一字一句皆是擲地有聲。

柳昊很少在人前露出這種聲色俱厲的表情,但他實在是太讨厭燕崇和溫杳這種人了。

江湖人最忌心慈手軟,欲成大事必将有所取舍,燕崇當年為了規避傷亡沒有給他援軍,他在前線肆無忌憚的乘勝追擊,最終卻落得斷去一臂的下場。

溫杳沉默着抿緊了嘴唇,他沒法回答柳昊的問題,這番疫病之後軍中沒有死傷,在他看來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在旁人眼中這是能将燕崇拖下馬的罪證。”

“先生答不出,我替先生答,疫病表症雖兇,但并未導致病患死亡,言外之意,假若燕将軍不撤軍繼續駐守,那而今秋雨堡便仍是我盟中的城池。更何況洛道是什麽地方,燕将軍究竟是判斷有誤還是故意出讓根本無從定論,我差人将他請回細查又有何不妥?”

“沒死人是不對的嗎?就因為這場疫病沒有人死去,所以燕崇就不應該撤兵嗎?”

溫杳知道自己争不過,盟中要害燕崇的人早就将路堵死了,他沒有營救燕崇的本事,更沒有替燕崇洗罪的能力,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推出去。

“軍是什麽,兵又是什麽,盟中哪一個不是活生生的人,就因為沒有人死,所以不能撤軍,可人要是死了呢,你們又有誰來替死去的人後悔。”

“傷兵的戰力有多少,兩軍交戰後病症會不會借此機會蔓延,疫病非人力可控,燕崇不是棄城,他是為了保全麾下的将士性命讓他們死傷。”

溫杳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當他剛剛跟着蕭縱步入江湖的時候,蕭縱的軍中有個上了年歲準備還鄉的老大夫,他那時滿心想着治病救人,老人看他赤誠熱忱,于是在走前跟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老人說,醫者救人治病是不假,可這軍中,這江湖中有太多治不好的人,因為他們的心病了,縱使華佗在世,也救不回把性命當成兒戲的人。

“簡直笑話!我盟中将士哪個怕死?!”

“我盟中願以浩氣之身戰死的比比皆是!”

“行伍打仗豈能沒有死傷!他燕崇自己行的鼠輩之事,倒叫你說得冠冕堂皇!”

不用柳昊自己開口,簇擁在他周圍的人就已經義憤填膺的表明了态度。

溫杳擡眼看了始終沒有言語的穆玄英,他看不懂這位的少盟主到底是什麽意思,但他猜想穆玄英應該同蕭縱和這些人都差不多。

武人英勇,卻不惜命,這樣的事情他見過太多了,看也看倦了。

“全他媽的放屁!”

長槍自背上卸下擲出,帶起勢若雷霆的勁風,紮透磚石的槍頭凜凜生光,剛好卡在了離咽喉不足一寸的牆壁上。

蕭縱壞了正氣廳中不得動武的規矩,外頭的守衛不能視而不見,穆玄英卻背身朝着湧進來的守衛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在意。

“我今日就叫你死,你不是不怕嗎,我殺了你,就聽你狗主子的話,別說一個武王城,就是他謝濯的凜風堡我都能拿下來,只要你現在就給我死。”

蕭縱踩上廳堂中央的沙盤飛身一躍,直接揪牢了柳昊身邊一人的領子。

論近身戰,盟中無人能勝蕭縱,在外也能號令群雄的武人成了蕭縱手裏的雞崽子,蕭縱一手拔槍一手将這人死死掼去沙盤之上,俨然動了十成十的殺心。

“怎麽?現在怕死了?就你的命值錢,其他人的命都可有可無是吧?!”

“柳……柳天丞——”

“你狗主子救不了你,還是你覺得他的命比較值錢?也行啊,你殺了他,老子就去給你們守城!”

“——行了,蕭縱,有話說話,你鬧什麽小孩脾氣,多大的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犯熊。”

眼見着蕭縱槍尖見了血,穆玄英才皺着眉頭沉聲喝止,他擡手揮了一道氣勁去彈開蕭縱的槍頭,輕描淡寫的将蕭縱的暴起與小孩子撒潑混為一談。

“事情已成定局,再審對錯也無用,當務之急是武王城的安危,僅蕭縱一人未免太不保險,除了燕崇之外,柳天丞可還有其他人選?”

“少盟主!燕崇身上疑點重重——”

柳昊面上的表情終于有些難看了,他自知蕭縱背後有人撐腰,但他沒想到穆玄英居然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還偏頗至此。

“非常之時,非常之法,燕崇再怎麽樣都是雁門關出來的人,戍邊衛國……”

“不可!眼下已非戰時,當年是當年,現在的燕崇誰又能保證?!”

柳昊終于不再稱什麽燕将軍了,穆玄英有意偏袒,他也不再掩飾,他心思敏捷洞悉世事,早就清楚盟中要肅清他們這批根基複雜的舊人。

“我來……”

“溫杳——!”

溫杳沒想到蕭縱會這麽做,但他沒空去驚愕了,他垂下眼眸輕輕護住了自己的小腹,搶在蕭縱跑回來堵他嘴之前把話說出了口。

“我會替燕崇在盟中受禁。我是燕崇的地坤,他不會置我于不顧,而且,我腹中有他的孩子。”

溫杳沒能同燕崇見上一面,他被拘在落雁城外的一處小院子裏,而燕崇則在當天就被穆玄英親自派去了南屏山的前線。

浩氣盟不會故意苛責罪人,但溫杳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去。

屋中床鋪簡陋,他這幾日腰腿開始泛酸,夜裏時常會抽筋腿疼,唯一能慶幸的事情就是孩子還很安穩,溫杳身上雖然受罪,但是胎像一直很好。

溫杳在院中安然無恙的過了三天,第四天夜裏,安靜的院中突然傳來了人聲,溫杳裹着薄被勉強打起了一點精神,推門而入的自然是喝退了守衛的蕭縱。

往院中送的膳食都是盟中的夥房做得,不算難吃,也不算好吃,溫杳懷着孩子總歸要精細一些。

蕭縱正大光明的蹲在漓水河畔殺了兩只雞,雞毛雞血狼藉一地,惹得一貫肅穆沉穩的張桎轅都忍無可忍的想要擡腳踹他。

雞湯還燙口,溫杳捧着瓷碗低頭吹了好幾下,蕭縱每晚都會來看他,不是送吃的,就是送些禦寒的衣服和被子。

他們之間也沒什麽可說的,從他在正氣廳裏把自己歸為燕崇所屬的那一刻,蕭縱看他眼神的就變了。

“你,你什麽時候走?”

雞湯一時半會沒法入口,溫杳尴尬半晌,最終還是主動開口跟蕭縱說了句話。

“少盟主親自帶人去了,我留守落雁城。”

“你……”

“碗拿來,我給你吹。”

蕭縱伸手接過了溫杳手裏的瓷碗,穆玄英這幾日一直拿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看他,他出言拒絕調令的時候,穆玄英也沒多說,只是以一副深表同情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

蕭縱思及此事不免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穆玄英那點事他是最清楚的,惡人谷那個出了名的小瘋子大約是天底下最難搞的地坤,穆玄英在這件事上自顧不暇,居然還有心思腹诽他。

“這幾日盟裏肯定要出亂子,我會守着,你不要再亂來。”

蕭縱最後一句語氣有些重,他用勺子胡亂攪了攪碗裏的雞湯,又使勁搗碎了沉在碗底的一塊雞肉,比起氣憤吃味,他更多的是無奈,他無奈于溫杳沒有信他,也無奈于他自己的遲鈍。

他在慢慢的理解溫杳了,他也在一點一點的蛻變成長了,可他不得不承認,在某些事情上,憑空出現的燕崇的确比他強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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