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柳昊原是霸刀山莊長子柳驚濤門下的弟子,年少時也是能憑着一身過硬的刀法揚名天下的英才。

只是他的運氣太差了,他恰好趕上了霸刀山莊韬光養晦的年月,柳五爺為保全天下大局,下令霸刀山莊休養生息低調避世。

柳昊在出師那一年背着自己親手鍛造的傲霜刀踏入江湖,他本以為自己會一帆風順揚名立萬,可世人卻大多只知西子湖畔的藏劍山莊。

他與葉宸相遇那會,蕭縱還是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成天背着一杆沒開刃的破槍跟在葉宸身後上蹿下跳沒個正形。

柳昊與葉宸大抵就是爛俗之極的宿命淵源,兩個同樣天資超群的少年人,一個是太行刀谷中潛心修習的刀客,一個是年幼時便破例進入劍冢的劍客,師門之間的締結跟隔閡擺在那,所以他倆注定得不到什麽好結果。

年輕氣盛的柳昊在揚州的擂臺上對葉宸插下了戰旗,萬金擂,生死局,葉宸只是一時興起接了戰旗,但柳昊卻是暗自在心裏賭上了自己和師門的顏面。

結局是一邊倒的結果,柳昊在短短兩刻過後便一敗塗地。

世人對天乾和地坤一樣偏頗,柳昊折去長刀的那個瞬間,臺下的觀擂者們争先恐後的發出了輕蔑的噓聲。

他的敗局成為了揚州城裏茶餘飯後的談資,人們紛紛議論着一個天乾輸給一個地坤是多麽的恥辱,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忘了葉宸自入江湖以來就未嘗過敗績,更忘了他們之中根本無人能在葉宸手下走過百招。

敗者永遠是衆矢之的,柳昊成了揚州城裏天大的笑話,不過葉宸心腸很好,見柳昊遭人欺辱的時候還會憤憤不平拔刀相助。

他們終究是有些惺惺相惜,蕭縱雖然看柳昊不順眼,但他那會年歲小,大事上有葉宸管束他,他也翻不出天來。

柳昊陰郁寡言,葉宸卻真心待他,柳昊一共在揚州逗留了兩個月,借着葉宸莊裏的劍爐修複了斷刀,刀刃重鑄的那一天他不告而別,直至再相遇時,他也沒給過葉宸半分好臉色。

柳昊離開揚州去了當時頹勢百出的浩氣盟,旁人以為他是剛正不阿,以為他心懷浩然之氣想要重振江湖正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為了出人頭地。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他入盟的那一日,浩氣盟的三條戰線幾乎全局崩潰,他作為新人一馬當先的殺入亂軍之中,盡管只是在大廈将傾戰局面前稍稍挽回了一點頹勢,但也足夠了。

短短數月過後,他便以此進入了七星的視野,進入了所謂的陣營高層,危局面前沒人會在意他是不是經驗不足的新人,也沒人在意他到底有沒有足夠的能力帶兵。

兵将需要一個能夠帶着他們沖鋒陷陣的指揮,在一盤散沙的亂局裏,士氣要比戰術重要百倍,柳昊一個一往無前的愣頭青,有意氣風發的沖勁就夠了。

而他确實在掌權後拿下了幾場至關重要的硬仗,只是每一場都是用屍體堆出來的慘勝。

高位者看得永遠是結果,陣營相争豈能沒有死傷,更何況舊人死了還會有新人來填補。

柳昊同樣問心無愧,事實上他甚至覺得自己做得已經足夠好了,戰前他會清點人手布防工事,戰時他會身先士卒破陣殺敵,戰後他還會同幸存的人一起将屍首安葬入土。

柳昊從未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更不覺得自己的排兵布陣有任何疏忽,他眼中的江湖就是如此,能者存活,弱者死去,在他眼裏,那些不幸戰死沙場的同袍不過只是技不如人,自尋死路罷了。

浩氣盟中無人苛責他,柳昊畢竟是臨危受命的,而傾頹慘淡的局勢也确實因為這一場接一場的慘勝勉強回到了正軌上。

變故發生在柳昊入盟後的第四個月,從雁門關而來的燕崇拜在了長空旗下,柳昊起先并沒有在意燕崇,蒼雲同樣是淡出江湖視野的一個門派,柳昊在此前甚至都不知道雁門關外還有這樣一群人在戍邊。

燕崇與盟中任何将領都不同,他是實打實的行伍人,歷經戰事,保家衛國,他是在抵禦外族的戰事中存活下來的,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痛惜江湖械鬥造成的死傷。

世間是要有浩然正道,江湖人是要懲奸除惡替天行道,可這江湖畢竟是大唐的江湖,與關外那些慘烈的戰事相比,再激烈的陣營之争都是內鬥,燕崇在雁門戍邊二十餘年,心裏自有一杆權衡家國與江湖的秤。

于是從一開始,燕崇與柳昊之間就有不可彌補的分歧。

那一年浩氣盟中軍力零散,有戰力的精銳都被牽制分割在不同的城池,燕崇與柳昊分別帶了上下路的人手,柳昊一如既往的靠着人命來換戰機,而燕崇卻整整兩月按兵不動,死守蒼山洱海的千岩關。

冬日落雪的時候,柳昊用一場慘勝保全了金水鎮,他帶着染血的戰功回到落雁城,滿心記挂着年底升階的事情。

他意氣風發的背着刀刃步入正氣廳,與他擦肩而過的同袍都對他敬意有加,但就在他準備從謝淵手中接過代表勢力主的兵符的時候,氣喘籲籲的信使近乎喜極而泣的推開大門闖了進來。

燕崇在那個冬日守下了千岩關,拿回了失陷已久的大理山城,整個下路軍中的死傷合計不足百人,且大多是可以治好的輕傷。

冬日過後,柳昊的确如願成為了浩氣盟中炙手可熱的勢力主之一,但他再也不是人前人後的焦點了。

備受期望的人變成了燕崇,力挽狂瀾的人也變成了燕崇。

柳昊始終不明白燕崇的戰法,他一度覺得追随燕崇的人都是膽小如鼠的孬種,貪生怕死茍且度日的人根本不配跟這片江湖挂上關系。

由冬入春,浩氣盟與惡人谷又陸陸續續的交手了幾次,柳昊漸漸發現追随着自己的人越來越少,燕崇明面上并沒有拉幫結派,但盟裏卻有越來越多的人主動選擇去燕崇軍中,就連幾個勢力尚可的幫會也開始主動為燕崇所用。

夏日過半,柳昊得到了入盟以來最好的一次機會,燕崇将下路的陣線推過蒼山洱海,打亂了惡人谷對進攻主權的掌控,他便借着換防的理由帶兵駐紮到了燕崇所在的下路伺機而動。

彼時謝濯還沒有完全尚未掌權,久攻不下的局面讓惡人谷的諸位勢力主們生出了嫌隙,盛夏時分惡人谷中爆發了場不大不小的內亂,柳昊認定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但燕崇卻并不支持立刻趁亂進兵。

柳昊手中尚有可觀的兵權,他一意孤行帶着自己的人手強襲下路,拿下無量山之後他一路高歌猛進,直奔黑龍沼,只是他對西南的地理環境并不了解,軍中也缺少熟悉地形的五毒弟子,半數人手在交戰之前就已經被蛇蟲所咬,而他卻遲遲不願撤軍。

數日的苦戰過後,他當真拿下了驚虬谷,負責在後方鎮守的燕崇傳信建議他得了城池便早些撤兵,他認定燕崇是擔心被他的戰功蓋了風頭,所以他直接撕了傳令的書信,下令手下死戰不退。

潰敗在鳳鳴堡前到來了,結束內亂卻沒有聲張的謝濯帶着精銳将柳昊圍困在鳳鳴堡,一身鴉黑道袍的純陽道子揮劍斬去了他持刀的手,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麾下那些為數不多的忠心之人被盡數屠戮。

血水染紅了鳳鳴堡裏的青石鋪成的地磚,只是在那滿地的血肉面前,柳昊所在意的只有自己那只仍在抽搐的右手。

燕崇帶人及時趕到救了他的性命,惡人谷的反撲接踵而來,浩氣盟的前線再次被逼退到了千岩關,柳昊帶出的人馬死傷太多,燕崇手中兵力不足,最終只能在硬抗了數月之後再次退守巴陵縣。

近四年的光陰過去,柳昊依舊不習慣帶義肢,已經痊愈平整的斷腕時常會鈍痛難忍,再帶上一個磨皮硌肉的假手只會徒增痛苦。

他同蕭縱約在了落雁城外的亭中,入夜之後的浩氣盟沒有白日那麽熱鬧,除去在崗的守衛之外沒有其他閑人。

柳昊在落雁城裏還是有一定勢力的,蕭縱一路走來并沒有受到阻攔或盤查。

“有屁就放,你到底想幹什麽?”

蕭縱從沒有掩飾過自己對柳昊的厭惡,他沒有踏進亭內半步,像是故意和柳昊隔得遠些。

“我的目标只有燕崇,你若助我,不會有任何壞處。”

柳昊同樣開門見山,他側過身子冷冷的瞄了蕭縱一眼,過于瘦削的面容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陰冷。

四四方方的小木盒裏盛了一枚丹藥,蕭縱皺緊眉頭接住了柳昊抛過來的東西,丹藥奇異的味道和尋常草藥煉制出的藥丸,蕭縱還算有些經驗,他能看出這東西像是某種蠱蟲所制。

“我也無需你做什麽,你的人馬繼續在上路按兵不動,到時候能搶到功勞的還是你。”

如今的浩氣盟不是當年那個把燕崇當成救命稻草的浩氣盟,蕭縱此前的積威尚在,只要燕崇兵敗一次,人心就會有所渙散,柳昊沒有取而代之的打算,他想要的只是燕崇身敗名裂。

“我不會同你搶,他若倒了,得勢只有你一個,至于其他人,你只需保證維持原狀,剩餘事情我自會擺平。”

柳昊撫上自己的斷手牽了牽唇角,他早已是一個不能再舞刀弄槍的廢人,外頭有蕭縱這種能打能戰的将在,他才能繼續高枕無憂的待在現有的位置上。

“至于報酬,我知道你同那個萬花是什麽關系,盒子裏的東西是你想要的,你将這東西給他服了,他此後只會記得你。”

柳昊言盡于此,未在多說一句,蕭縱是個聰明人,他點到為止即可,說再多也只是徒廢口舌。

他背起斷手同蕭縱擦肩而過,繁瑣貴重的貂領蹭過了蕭縱的一身銀甲,月光慷慨的将他們一同籠住,只是柳昊眼裏始終沒有半分光亮。

燕崇同穆玄英一前一後到的南屏山,他對溫杳擅闖落雁城的事情一無所知,等見到了支支吾吾的燕烨他才知道溫杳居然替他被軟禁在了盟中。

謝濯的人馬攻占洛道逼近南屏,葉宸率人馳援楓華谷,卻在回程時惡人谷攔截在了金水鎮外,謝濯一人掌管三路調令,惡人谷的兵力相互協調,一時造成了合圍上中兩路的局面。

局勢緊張不容耽擱,再加上穆玄英親口保證溫杳在盟中絕不會受到威脅,燕崇才勉強止住了就地造反的殺心。

戰局詭谲多變,謝濯來勢洶洶,燕崇收起了以往穩重嚴謹的做派,他在南屏山打了有史以來最激進的一仗,他親率數百精銳直沖惡人谷的先頭兵,生生以一己之力将整裝待發的惡人谷擋在了南屏山外。

玄甲蒼雲不是光有銅牆鐵盾,燕崇也不是單修鐵骨衣,陌刀所及之處必斬敵首,卷雪刀雖卷不到關外的雪,但卻可以沾滿敵人的血霧。

謝濯同燕崇交手數次,從未見過燕崇豁出一切背水一戰的模樣,他同燕崇在南屏山的望北村正面對上,天乾跟天乾之間的厮殺純粹是以命相搏,謝濯自知不敵便想後撤,但他遠遠沒能想到,燕崇居然淌過湍急洶湧的長江,追着到他殺到了西岸。

來自雁門關的凜冽風雪夾着刀刃與血水的味道橫跨江面,謝濯一個實打實的天乾,頭一回對旁人生出了源自本能的畏懼。

燕崇棄了重盾踏河而來,玄鐵刀帶出的刀風裏裹挾着無數亡魂的哀鳴,謝濯狼狽之極的提劍去擋,硬是生生被砍斷了自幼帶在身邊的赤霄紅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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