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選擇題,當你知道正确答案的時候它是送分的;可當你知道答案是A卻不得不去選B的時候,它是用來誅心的。
我的心思都挂在陸綻和鬼影這邊,可又不得不先去救樓上的人。火情刻不容緩,難保它不會在下一秒燒到電梯邊上阻斷逃生的路,稍有遲疑是人命關天的事,我只能心急火燎地朝樓上跑去。
滾梯本身狹窄,前面幾個人都下來了我才得以上去。暈倒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虧了是瘦麻杆身條,背起來不費太多力氣,在那姑娘協助下我背着他下到一層,放下後又迅速趕回樓上。
來回這麽一趟用去大約兩分鐘,再踏上三樓的時候我就感到眼前出現了一片星星點點的黑斑,腿一軟差點跪地上。這是疾跑之後缺氧導致,這種地方也實在沒有充足的氧氣讓我來調整狀态,我只好狠咬一口手背讓頭腦清醒些。站穩之後見到一旁有個用過的滅火器,我順手拎起來去尋找煙霧中那兩個人。
鬼影是個逞勇鬥狠的角色,可實際沒什麽拳腳功夫,不懂得格鬥擒拿的技巧,全憑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勁,正常情況下他不該是陸綻的對手,然而在這樣惡劣的環境當中一切都無法用正常的标準衡量,況且他手裏有刀。
燒灼的氣味已經濃到極點,黑煙熏得人淚流不止,時間仿佛被無限度地拉長了,一小段路叫我走得無比煎熬。我聽不到打鬥的聲響,幾乎不敢去想象會在前面的濃煙裏見怎樣的畫面。走了有十來米遠,終于見到兩團像是蹲跪在地上的黑影,我叫一聲:陸綻?!
很快得到了他的回應,随後是一連串咳聲。
我忙道:別說話!閉緊嘴!
那一刻心悸乏力的感覺似乎通通不見了,我像是打了雞血,兩步搶上前去,抹掉被熏出來的眼淚,仔細看他們。鬼影伏卧在地,看樣子已經被制伏了。他被陸綻單膝壓住腰背,雙手反剪着拷在身後,不見掙動,不知道是不是暈了過去。我扔了手裏的滅火器,急忙蹲下來察看陸綻的情況,才一湊近就聞見了濃重的血腥氣,仔細一看他,疼得我差點嘔出血來。
他一只手按在腰肋,指縫間不住地湧出濃稠的血,幾乎染紅半側身體。
我攬住他問:能起來嗎?
一開口才發現我聲音碎得不成樣子,我下意識的伸手覆在他手上,好像這樣就能阻止鮮血離開他的身體。他的手指冰涼,跟湧出的熱血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看看我,居然還能笑出來,他說:皮肉傷,不要緊,先下樓。
我實在不知道說他點什麽好,這種時候說什麽也都是徒勞,确實趕緊逃下樓去才是當務之急。我扶他起來,不假思索地在他耳邊說:撐住了,你想要什麽……只要我有的,都可以給你。
他怔了怔,眨眨眼,眨出兩行淚來。我知道那眼淚跟我的一樣多半是熏出來的,可這樣的情境之中,那兩行淚水就好像粗粝的砂石,在我心上重重地剮出兩道深刻的溝壑來。我迅速抹一把他的臉,把刺眼的淚漬擦幹了,我說:忍着點,能走嗎。
他點點頭。
鬼影還趴在地上。這個人再如何罪孽深重,能審判他的只有法庭,能定奪他生死的只有法律。不可能在我們兩個警察還有行動能力的情況下把他獨自扔在火場裏。
我一邊扶着陸綻,一邊拎着鬼影的後領子,一路将他拖到了滾梯口……
有個問題我反複問過自己很多次——如果能預見那個後果,當時還會不會義無反顧地沖進商場,還會不會堅持要把鬼影帶出去。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我會。我覺得陸綻也會。
可即使每次都是相同的答案,我仍然會在每一個被絕望和思念折磨得無法入睡的夜裏把那個問題重新翻出來問自己。
好像答案不同遺憾的事就不會發生,好像答案不同,那個人就能回來。
偶爾我也會想想,如果沒有出現那個變故,我和陸綻現在會是什麽樣。是在一起了,還是已經分手了?
可假想想得再多也終究是假的,真實的情況就是在那一天裏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某個人,同時也清醒的認識到,我失去了這個人。
變故是在滾梯邊上發生的。
我叫陸綻先下樓,我帶着鬼影跟在他後面。
鬼影的分量比之前那個暈倒的年輕人重了不少,在其它時候我獨自把他弄下樓去倒也不成問題。可當時吸入太多濃煙,我的身體狀況幾乎沒辦法再把一個八十公斤的男人快速背下三層樓去。平地尚可拖行,而下樓梯時前面有陸綻,我只能架着鬼影小心地跟在他身後。鬼手雙手反拷着,身體大半重量壓在我身上,下樓十分艱難。在那具原本失去知覺的身體一瞬間緊繃起來的時候我是察覺到了的,腦子裏警鈴大作,可身體來不及應對,回過神時我幾乎半身都仰在了電梯扶手外面。
扶手外側是負一層的地面。商場舉架比尋常樓體要高,三層到負一層之間約有十二三米高度,摔下去不死也得殘。一瞬間我腦中空白一片,僅僅一瞬過後,有只手猛力扯住我的前襟,又将我拉回滾梯當中,同時我眼前一花——
在我被陸綻伸手拉回來的同時,鬼影像只垂死掙紮的野獸,用盡全身氣力朝陸綻撞了過去……
敲門聲把我從冗長的回憶裏拖了出來。
小陳拿着我要的卷宗進來我辦公室,東西放下後我朝她擺擺手,示意她出去,沒想到這丫頭竟然賊心不死地追問我:“老大你真不來跟我們一起玩啊?李哥和張平都建好號了,我們還缺個T!”
T……
我看我平時是對這幫兔崽子太仁慈了,加上這段時間工作輕閑,把他們都閑出了蛆來,上班時間敢跟領導這麽扯淡。
我板起臉瞅着她:“不玩,出去。”
小陳臉上的笑有點僵。
我平常從不對這些小孩拿腔作勢,向來和藹可親,她們跟我鬧慣了,基本上都沒見過我擺臭臉。這幾年我脾氣好了很多,不像以前在刑警隊時那樣,總是不服不不忿的,一點就炸。離開一線在機關裏面混,幾年下來棱棱角角都被磨得很平整,我自己都快認不出自己了。
可這會兒我心情不好,極度糟糕,不能再裝也裝不下去。
我說:“你出去,別讓我再多說話。”
話音落地,小丫頭已經落荒而逃了。
房門被她從外面輕輕帶上,我又開始罵自己,朝個小孩撒氣算什麽能耐呢。
我把卷宗撈過來打算看看,東西一拿起來就露出了後面的相架,裏面2008年的唐無極和唐方朝我笑得二臉燦爛,可我總覺得那兩張年輕張揚的臉上都是譏諷。
他們隔着薄薄一層玻璃板,生動又鮮活地朝我笑,明晃晃地嘲諷着這個2018年的我,這個年紀上來了,膽氣卻快消磨光了的我。
歲月不光能磨平人的棱角,還能把你變成你不想變成的模樣。我就成了現在這樣,在機關裏面朝九晚五混吃等死,不思進取無欲無求,餘生如同一潭死水。
我昨晚為什麽要上陸綻的號呢?
如果沒上他的號,我不會知道我竟然能這麽清楚的記得跟他相識相處的點點滴滴,清楚到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如果沒上他的號,我不會知道,過去這麽久了,我還能清清楚楚記起他的臉。
我在給他喵哥號捏臉的時候腦子裏全是他笑的模樣,我還假裝自己就是他。如果他還在,如果是他遇見那個“最後一次上游戲”的南皇炮,他一定還是會像當年遇見“炮姐”時那麽多管閑事吧。
為失意的陌生人講個故事,點一盞燈。
我有時候很生他的氣,并且随着時間推移越來越氣,郁憤難平。
是他陪我走出了無極離開後那段難熬的夜,陪我見到天光。然後也是他,把我扔在了一條更長的、沒有盡頭的夜路裏,直到今天。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不敢仔細去回想當時的一切,一想就犯病,頭疼,想打人,想砸東西,這個叫應激性精神障礙,我都懂。那時候警隊心理醫生那兒我算是常客,他們指出的症結所在我全都明白,可明白有個屁用。他們醫不好我,我自己也醫不了自己。
後來他們不準我再想那事,也不準別人跟我提那些事,再後來過去一年左右,我調離了刑警隊,到了這裏。
我頭天晚上跟那個炮哥說我想過從十六樓跳下去,沒騙他,是真的。
我每次經過高處開闊的地方,常常會不自覺地幻想自己掉了下去,又或者突然産生好奇——如果我掉下去會摔得有多疼。是當場失去知覺直到死亡,還是會支離破碎茍延殘喘,意識清晰的感覺到髒器逐漸衰竭、生命逐漸流逝,一直疼到死。
病的還真挺重,而且這麽久了都不見好。
如果不是小陳提起來重置版,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碰劍網三了。
昨晚上號的時候我真心想過,如果我沒遇見喵大俠就好了。沒遇見的話,我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朋友,盡管意難平,可時間總會幫我。結果遇見了他,我又失去了一個最喜歡的人,這次連時間都幫不了我,實在過分。
我難道是犯了傳說中的天煞孤星?
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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