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又開始管不住自己躁動的手。

它們不受控制地戰栗着,擅自去觸碰暌違多年的面龐,好像那是件精美脆弱的瓷器,那麽的小心翼翼;又像是在漫長的數不清的夜裏,它們一次一次伸出去,妄想留住那些留不住的夢,明知道留不住,卻不舍得放,也不敢抓得太緊,怕夢會碎。

其實我搞錯了吧?醉了的人是我?我睡着了?又做了夢?

可這夢也未免太真實。

他的嘴唇是軟的,皮膚是暖的,呼吸間是鮮活的溫度,帶着淡淡的須後水的冷香,一寸寸蠶食我的理智,将我托到半空……之後狠狠掼入谷底。

“你果然是彎的。”他說。

我睜開眼,夢就在眼前碎了。

原來真有人能用一句話殺人于無形。

我第一次發覺我這輛車的密封性如此良好,好得能把新鮮空氣都屏在了外面,不論我怎麽努力吸氣,都覺得氧氣不足。

這三十來年我經歷了不少事情,可竟然找不出一個比這更絕望的時刻。

不論是失去唐無極,還是錯過了陸綻,那時候我都覺得我還能撐下去,我不會倒下,也不會敗。

沒想到,我敗在了這一刻。

剛才陸競慈說我在等着這個人,我不想承認。對別人可以不承認,可我沒法欺騙自己。我是在等他,我等的人回來了,可誰他媽能告訴我,我等回來的是什麽?

是這個用接吻來試探我性向的渾蛋?

“滾下去。”

最後那點氧氣也随着這句話一起耗盡了,胸腔裏窒悶得我都害怕自己會猝死在車裏。求生欲促使我把車窗降下去,摸出根兒煙來點上,狠狠吸了一口。

煙不是好東西,我知道,可沒有它我就廢了。

緩過這口氣來,我看看陸綻,明明是挺熟悉的一張臉,我卻覺得我已經不認識這個人了。

其實也沒錯,眼前這個确實不是我認識的陸綻。我的那個被我弄丢了,找不回來了。

我對他生氣發火有什麽用,他什麽都不明白。

半支煙下去,我稍微平心靜氣了些,我說:“下車,趁我還能忍住不對你動粗。”

他臉上是不加掩飾的震驚,可能沒想到我會如此不留情面,說翻臉就翻臉。

誰能想到呢?我能想到嗎?我能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氣得想要親手宰了這個日夜惦念的兔崽子嗎?

他眼睛微微眯着,又開始說欠揍的話:“剛才你挺享受的,你對男人是有感覺的,對嗎?”

我特麽都想一巴掌把他從車裏扇出去,我問他:“你什麽意思?”

他盯着我,困惑地問:“你很關心我,為什麽?”

我嗤笑:“難得有這麽個巴結陸總的機會,何樂而不為。”

他皺眉:“你不是那種人。”

有意思了,我是哪種人呢?我說:“沒記錯的話我跟陸總這才見過三次,你認為我是哪種人。”

他說:“我們以前……”

我怒喝:“不要提以前!”

我沒法容忍這個什麽也不知道的人跟我提以前。他不滾,我只好自己滾了。

我逃命似的離開了自己的車子,摔上門,大口喘息着,想罵天罵地。

很快陸綻也從車裏出來了,在我身後默默站了半晌,他才開口:“我們以前不只是上下級關系,對嗎?”

我:“……”

我的視線忽然開始變得模糊,眼睛刺辣辣的疼……這他媽也太丢人了。我想立刻消失,車子也顧不上鎖,直接朝前方走去。

我該攔輛出租車,或者随便什麽車都可以,只要能把我帶走,随便帶去哪,別在這個兔崽子面前丢人就行。

走到路口,我胳膊才擡起來就被人從後面抓住了。

“唐方!”

我迅速抹一把自己的臉,轉身之前把丢人現眼的玩意都擦幹淨了。

回過頭,見到他一臉錯愕的盯着我,他動動嘴唇,卻什麽也沒有說。

我說:“放開。”

他抓得更緊了。

真是場酷刑,我問他:“你究竟想幹什麽!”

他好像怕我跑了,手勁大得不像話,把我手腕捏得生疼。

他神色十分複雜地問:“我們是什麽關系?”

我心中一片悲涼,很想告訴他:是能被你輕易從記憶裏剔除的、棄如敝履的關系;是你可以肆意在我心上踐踏,我卻不能夠還以顏色的關系!

我問他:“重要嗎?”

他胸口起伏,向我走近一步,沉聲質問:“不重要嗎?”

我又聞到了濃重的酒氣……才反應過來,可能是有人把酒弄灑在他衣服上了。他一身裏外全黑,根本看不出來。我忽然就笑了,笑我自己,真是太可笑了。

陸競慈應該一開始就看出來了陸綻根本沒喝醉,我還在那信誓旦旦地堅稱他醉了,硬要把人帶走,難怪陸醫生把戲做得那麽足。

而眼前這人竟然也很配合,我都覺得奇怪了,幹嘛這麽逼我呢,對他有什麽好處?我看看他抓着我的那只手,他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訂婚戒指吧?

這銀光太刺眼了,不僅刺眼,還刺到我心裏去了。

我說:“放手吧,不論從前什麽關系,現在确實已經不重要了,別弄得這麽尴尬。”

他仍然不放。

我笑着問他:“陸總不是真想讓我哭給你看吧?”

他的手顫了顫,逐漸減輕了力道。

我對他說:“我們從前關系是挺不錯,你是我一手帶起來的,再後來我們是搭檔,你調查過了,想必也都知道。”

他問:“除此之外呢?”

我仔仔細細地看着他……我似乎每一次都很仔細地看他,把每一次都當成最後一次,那麽珍惜。

我真是可憐又可悲,難怪令他起了疑心。

我說:“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我們只是同事。”

我抽回手,用手背擦擦嘴唇:“這個我不跟你計較了,但是希望你記住,我只是不想得罪你,并不是害怕得罪你。”

“我脾氣不怎麽好,”我收起笑意,“別他媽跟我太放肆!”

晚上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就發起燒來,燒得我渾身乏力,拿體溫計一測,居然有38.9度。我找出兩片退燒藥吃了,熱勁兒很快被壓了下去,可沒想到睡到後半夜高熱又卷土重來了。

堅持到清早,我打電話到單位請了兩天病假,然後起床把自己拾掇一下,叫了出租車,去醫院挂水。

我不會跟自己身體過不去的,心裏怎麽有病是心的事,身體還是得照顧明白。都已然孤家寡人了,自己再不知道心疼自己那也太慘了點。

我請假的時候小陳問我用不用陪我一起去醫院,我說不用,醫院我有熟人,一個小護士。

其實人家現在是護士長了。

羅美雲護士長幫我跑前跑後地打點好,給我挂上點滴,陪我坐了會兒,就去忙她的事情了。

我在病床上眯了沒多久,又有人過來了,問我:“唐方,喝點水嗎?”

我睜眼一瞧,是柳羽揚來了。

羅美雲和柳羽揚是一對表姐弟,就是當年我在失火的商場裏帶下樓的那一男一女。

五年前那個被我背下五層樓的瘦竹竿似的男孩如今已經是個身姿挺拔的青年了,今年21歲,警官學院在讀。

他的說法是當年被我救了之後就立志從警,要做一名像我這樣的警察。

我都不知道他給我腦補的是什麽形象,什麽叫像我這樣的警察。像我這樣的有什麽好?我從警十年,所珍視的一切全都丢完了,幹嘛要學我?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我說:“你小子逃課啊?”

柳羽揚在我床邊坐下了,擰開一瓶純淨水遞給我:“沒有,我請假了。”

我坐起來,接過瓶子灌了一口水。點滴生效快,我感覺我又活了過來,熱已經退了,頭也不疼了,就是身上還有些乏。

我問他:“你是不是閑的?你們學校離這這麽老遠,你跑過來幹嘛?”

他說:“我姐說你燒得厲害,我不放心,一會兒我送你回家。”

都給我聽樂了,我說:“你個小屁孩,你有什麽可不放心的?我還能找不着自己家嗎?你趕緊回去。”

他自己也擰開一瓶水喝了幾口:“你也說了大老遠的,我難得都請好假了,就讓我休息一天啊。”

我說:“行行,你休你的,你自己玩去,我用不着你送。”

他問我:“我同學都上課呢,我跟誰玩去?”

我真是拿他沒辦法,點滴還剩下一小半,我又躺下了,閉目養神。

他就安靜地坐在一邊看手機,沒有打擾我。

躺了會兒,我說:“當年救你是我的職責,我應該做的,你和你姐別總拿我當恩人似的供着行不行,沒有必要。”

柳羽揚嘆了口氣,把椅子拉得更近了些,一肘子搭在我枕邊,對我說:“你也別總想太多行不行,我們就是覺得你人好,喜歡你……想跟你多走動走動,你還不讓別人喜歡啊!”

我失笑地應着:“行行,喜歡吧,這我哪攔得住。”

他好像又要說什麽,可是沒說,我睜開眼瞅瞅他,他又開始低頭玩手機了。

我看着旁邊這顆腦袋瓜,心中不無感慨。五年了,小崽子都長大了,知道關心別人了。

而陸綻……

算了。

挂完了水,柳羽揚把護士叫過來給我把針頭拔掉,又把口服藥物都取回來,要送我回家。

我還能怎麽辦,人家說得也是,大老遠過來的,起碼我得管頓飯再把他攆走吧。

離開醫院之前我們去跟羅美雲打了個招呼。

柳羽揚說:“姐,我先送唐方回家了,下午回學校。”

羅美雲點點頭,叮囑我按時吃藥。

出了醫院大門,我說:“走吧,請你吃飯。想吃什麽,不用跟叔叔客氣。”

柳羽揚翻個大白眼:“你怎麽這麽愛倚老賣老?!”

我說:“怎麽着讓你叫聲叔叔你還委屈了啊?你不覺得自己沒大沒小的嗎?你姐都得叫我一聲哥,我名字是你能随便叫的?”

他笑得特別無賴,說:“我就喜歡叫名字,你名字好聽!”

我:“……”

我也不知道我名字哪裏好聽了。

柳羽揚攔下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讓我先上,他說:“先回你家吧,一會兒我買點菜給你做飯,別在外面吃了。”

我随口應着,坐進了車裏。

一路上我都心神恍惚,總在想着那句“名字好聽”。

曾經也有一個人,說我的名字好聽,讓他一見如故……

可他為什麽會忘了呢?

怎麽就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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