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意識這東西挺玄妙的。

我的軀殼分明已經醒了,能夠自由走動,可大半意識仍舊沉在夢裏,被冰霜裹挾,感受着刺骨的冷和鋪天蓋地的絕望。

猝然的投懷送抱把我撞得向後踉跄幾步才站穩,我聽到有人在叫我,可是感官異常遲鈍,半晌才為我辨別出來這聲音的不同尋常。

很多人叫我唐哥,這稱呼沒有特別之處。但是很奇怪,唯獨這個人的聲音這樣叫我時,它仿佛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像有一只手拿捏住了我的要害,我卻不想掙紮,甚至希望被抓得更緊些,不要放開……

這人是誰?

思緒出現了片刻的斷層,然後漸漸的,我被這只帶有溫度的手從冰封的深淵裏一寸一寸拖回到了現實。

原來是他?

是陸綻……

熟悉的姓名到了嘴邊,胸口卻驟然凝起一團喊打喊殺的戾氣,它們怒不可遏地叫嚣着,要我狠狠教訓懷裏這個不停重創我的王八蛋。

我的右手不自覺地捏成拳,高高舉起……此時另一個驚惶的聲音插了進來:“唐、唐處長?!哎別別……別動手!”

我愣了愣神,向門口看過去,發現大門外還站着一個人。

這人我頭天才見過,姓張,四十來歲,是陸綻的司機。當時陸綻對他介紹我,說我是他過去的領導,他最敬重的人,因此這位老哥對我十分的客氣。

老張此時一副受到驚吓的模樣,忙不疊地跟我解釋:“陸總他喝多了!他平時不這樣,真的!唐處,別動氣,有話好說……”

我:“……”

身上壓着的分量更重了些,“沉穩持重”的陸總将額頭抵在了我肩上,溫熱的氣息吹拂着我的脖頸,又像鑽進了我身體裏,将那團張牙舞爪的戾氣包裹在了裏面,使它們逐漸沉寂,再無殺傷之力。

我的理智回籠,神魂歸位,終于徹底醒了過來。

我把陸綻扶穩了,看看門口的老張,一時啼笑皆非。

他以為我是被他老板的投懷送抱吓得想揍人嗎?還什麽平時不這樣?神他媽不這樣!他老板神智清醒地耍流氓的時候還少嗎?!

他沒看見而已!

天色已經擦黑了,客廳裏僅有一點走廊透進來的光亮,我蜷曲的手指顫了幾顫,最終舒展開來,落在陸綻的背上。

我說:“不是……剛才我沒看清,吓了一跳。張哥你進來,幫我把燈打開,在門邊。”

老張明顯松了一口氣,應聲道:“哎,好!”

我把陸綻連扶帶抱地弄到沙發裏安頓好,剛要起身,手腕就被“平時不這樣”的文明人給抓住了。

燈亮了起來。

老張站在玄關櫃前看着我,神色頗有些為難:“那個……陸總喝醉了,可堅持要到這來。”

我想把手抽出來,無奈越掙動被攥得越緊,只好放棄抵抗,跟着坐下來。我對老張說:“嗯,我和他之前約好的,叫他過來談點事情。”

可現在這樣顯然談不了什麽。

“張哥要不你……”我正想說請老張進來坐會兒,就聽到他的老板在黏黏糊糊地抱怨頭疼。

看來這次是真喝了,也是真難受了,不然不會在別人面前這麽失态。

我擔心陸總等會兒說出什麽吓人的渾話來,于是對老張改了口:“要不你……就下班吧,他這樣一時也走不了,讓他在我這裏休息會兒,醒醒酒,晚點我送他回去。”

老張有些遲疑,像是不太放心。

我說:“他在我這不會有事的,這樣,我手機號碼你記一下。”

“不不不,”老張擺擺手,“不是這個意思。”

他又說:“只是陸總以前說過,萬一他有喝醉的時候,讓我第一時間把他送回家。可他剛才一定要先來這一趟,我是擔心會給您添麻煩。”

“不麻煩,”我說,“我跟你們陸總多年的交情,這算什麽麻煩。”

老張的臉色緩和了些。

我問:“他平時應酬經常喝醉嗎?”

老張:“沒有,基本上不沾酒,今天這是碰見不喝不放人的了。”

我點點頭:“你還是記一下我電話。”

這回老張沒再多說什麽,掏出手機按照我說的號碼撥過來,随後挂斷,臨走前說有什麽事情可以随時找他。

屋子裏再次安靜下來。

我順着抓着我的那只手向上看,發現人還醒着,也在看着我,只是目光散亂,不太聚焦。

這回對了,他喝多了就是這樣的。

我想起幾年前他喝醉的那次,平時話挺多的一個人,喝醉了卻出奇的安靜,一點也不招人煩。

剛才我說我和他多年交情,而實際上,我與這個人相處的時間并不長,只一年多,可我卻清楚的記得每一件與他相關的事。很多當時并不在意的細節在後來漫長的回憶裏都變成了剜割我的鈍刀,每當我記起他的一分好,就挨上一刀。

每一次記起,就是一次失去。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左手,空懸在他臉側:“你到底是什麽東西派來折磨我的?嗯?還要折磨我到什麽時候?”

他神色迷茫,顯然沒能聽懂我在說什麽,我也沒指望他能聽懂。

可這個欠揍的王八蛋偏了偏頭,把我糾結着不忍觸碰的臉頰送到了我手裏,甚至将嘴唇……印在我的掌心。

我小心翼翼地托着他,不敢用力,不舍放手,像是守財奴捧着一塊失而複得的絕世奇珍。

神特麽催人涎下。

我沒能忍心把嘟囔着頭疼的陸總就那麽扔在沙發裏,在客房和我的卧室之間掙紮了半分鐘,最終把他搬進了卧室,我的床上。

這人酒量不怎麽樣,可酒品實在是好,沒多久就沉沉睡了過去。

然後我接到個電話,陸競慈打來的。

我:“有事?”

陸競慈:“下午去你們那開會,你請病假了?”

我:“感冒,挂了水,好多了。”

陸競慈:“阿姨叫你過來吃飯。”

阿姨是唐無極的媽媽,他這麽一提我才想起來,原來已經周五了,通常周五的晚上我們都會去無極家吃晚飯。我接連幾天被陸綻攪得稀裏糊塗,都忘了這事。

我:“今天不去了,省得感冒傳染你們,你跟他們說一聲。”

陸競慈:“好。”

對面幹脆利落地挂斷了。

陸醫生從不多說沒用的廢話,這一點我還挺欣賞的,比唐無極那個話痨招人喜歡。

沒過多久電話又響起來,這回是無極的媽媽。我跟她聊了幾句,末了她說,剛才裝了點飯菜,叫陸競慈趁熱給我送過來,人應該快到了。

我:“……”

無極家到我家走路最多五分鐘,我電話才撂下,就聽到了門鈴聲。

陸競慈遞給我兩個保溫桶,我接過來,他忽然問:“你有客人?”

我低頭看看門口一雙沒放好的鞋:“……嗯。”

陸競慈:“那我不進去了。”

他要走,我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理,把人叫住了。

我說:“等下。”

陸競慈回頭看着我。

那句話在我喉嚨裏卡了半天,卡得我十分嫌棄自己,陸競慈先開了口:“說。”

……

我于是問他:“如果有個人,你明知道跟他不會有結果,還會不會……”

會什麽?

還會不會任着性子非要抓住這個人?還會不會去走那條遍布荊棘卻看不見終點的路?

我牙根發酸,這麽感性的話實在問不出口,可陸競慈聽懂了。

他看着我,嘴角扯出一絲無奈的笑,稍縱即逝。

他說:“為什麽不會有結果?如果是我想要的,我無論如何也要得到一個結果。”

轉身之前他又說:“可惜我沒有這個機會。但你有,自己把握。”

到了我該上床睡覺的時間陸綻仍沒有醒,我洗完了澡出來坐在床邊看着他。他的頭發不再像平時那樣一絲不亂,礙事的眼鏡和看着就不舒服的領帶也都讓我摘掉了,人顯得年輕不少。

陸醫生說得沒錯,有些機會,不是什麽人都能遇見的,我無數次與它失之交臂,難道還學不會珍惜嗎。

我在自己的床邊坐成了一尊石膏像,良久才回過神來。我看着陸綻的臉,忍不住碰了碰他的頭發:“兔崽子,喝醉了還非來我這幹什麽?”

我的手似乎有粘在他頭上的趨勢,這不怎麽好,我決定自己去睡客房。

我把被子給他拉好了,起身關掉床頭的燈,剛要走,就被一只手臂攔腰抱住,又摔回了床上。

黑暗中有低啞的聲音回答了我的問題:“借醉行兇。”

我:“……”

你他媽裝睡是不是裝得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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