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遙相思

遙相思

轉眼，除夕降至。

距離林驚瀾離京已過兩月有餘。漠北捷報不斷，先是收複了被北戎侵占十年之久的禹州四城，又乘勝追擊一路北上，直搗函谷關，大有将邊境線恢複至開國之初的勢頭。

滿朝文武備受鼓舞，紛紛進谏調配軍渡物資，以保證漠北前線得到最充實的後備支持。軍器監更是調配了嶺南軍造訪的全部強弩入京，由周琰親自一一核查，随時準備運往漠北前線。

這日，京城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舉城歡慶之際，家家戶戶都挂起了紅燈籠。

周珉坐在國子監的廊庑下，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仰頭望向漠北的方向。

遠天蔚藍如洗，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有清冽的北風扶搖直上，一路破開層雲霧霭，朝着天際盡頭呼嘯而去。

周珉便忍不住想，漠北，是不是也下雪了呢？

回廊盡頭，一名國子學的學生匆匆朝他走來，喊道：“長風兄，快考試了，夫子找你呢！”

周珉便起身抖了抖衣擺的雪，大步跟了上去。

今日是國子監年考的日子，年考之後，前三甲的學子可以入宮面聖，由聖上親自賜官，其餘學子也可受吏部遴選入仕。

皇帝已許諾周珉，只要他能考中三甲，便許他去漠北做北林軍的随行參謀。所以這段日子，他幾乎是掐着手指過的，離年考近一天，也就離他見林驚瀾的日子更近一天。

傍晚，國子監的學生們離開考場，各自登上回府的馬車。

夕陽餘晖下，周珉從人群中走出來，遠遠望見前方有人招手，一雙門牙金燦燦得晃眼。

他走過去，打趣道：“稀客啊，好久沒見你找我，還以為你又被罰去哪搬磚了呢！”

梁子謙一把攬住周珉的肩，攬着人往自己的車上走，一臉谄媚的笑：“這不是年考沒考完，怕耽誤你學業嘛！晚上有事嗎，兄弟請你喝酒去！”

周珉拂開他的手，嫌棄地撣了撣肩膀：“沒空，軍器監在核查新一批強弩戰車，我二哥喊我去幫忙。”

梁子謙忽然眼睛一亮：“要送去漠北那批嗎，能不能帶我也去看看？”

周珉頓時停下腳步，瞥向他道：“你又想什麽馊主意了？”

梁子謙笑着撓了撓頭：“賺錢的主意，怎麽能叫馊主意呢！你是不知道，現在漠北戰事連連告捷，連以林小将軍為原型寫話本的都賺翻了。我想趁熱打鐵，在京城盤幾間鋪面，造一些戰車啊、強弩啊，這些個擺件來賣，但是我沒見過這些東西，你帶我去你二哥那長長見識呗！”

周珉打量他片刻，無奈搖頭：“行吧，不過得我二哥首肯才行，正好我要去軍器監，你跟我一起吧！”

梁子謙直接跳起來歡呼：“夠意思！”

不多時，軍器監內，一名衛兵走進庫房，站在門口躬身啓禀：“大人，周小世子和梁小侯爺來訪。”

周琰正在埋頭檢察弩機，整個人鑽到弓弩下方，用一柄精致的銅錘在機架上輕輕敲打着。

見他遲遲沒回應，衛兵見怪不怪，提高音量又喊了一聲：“大人，周小世子和梁小侯爺來訪。”

周琰微微扭過身子，依舊專心致志地敲敲打打，完全沒有回應。

那衛兵便直接走進來，俯身湊到周琰正在修理的弓弩上方，扯着嗓子道：“大人，周小世子來了！”

周琰聞聲猛一擡頭，咚一聲，額角踏踏實實磕在弩機上，還蹭上一塊黑漆漆的油漬。

衛兵忙單膝跪地，賠罪道：“大人見諒。”

周琰從弩機下鑽出來，起身用手背揉了揉額角，無奈笑了笑：“昂，請進來吧！”

衛兵又道：“還有梁小侯爺。”

周琰輕輕點頭：“無妨，都請進來吧！”

很快，周珉和梁子謙并肩走了進來。

沒等打招呼，周琰直接拿來兩柄錘子，遞向二人：“來得正好，我先教你們如何檢查弩機，很好學的，快進來吧！”

梁子謙朝周珉投去一個被耍了的目光：“你也沒說需要我幹活啊？”

周珉攤手：“我說了我是來幫忙的。你既然要看強弩，先交點學費吧！”

梁子謙無語：“你比我還奸商！”

周琰搬出一架樣機給二人拆解開來看，又仔仔細細叮囑二人應當注意檢查何處。

聽完講解，梁子謙一個頭兩個大，唉聲嘆氣道：“每次往前線送軍備都這麽麻煩嗎？這一個一個檢查，得查到什麽時候去。”

周珉也納悶，放下手裏的錘頭，問道：“二哥，之前送往漠北的強弩好像不需要逐一排查，這次是比較特殊嗎？”

周琰目光嚴肅，微微皺起眉頭：“上次北戎在京中作亂，前太尉府的管家曾提及軍器監。林小将軍聽到他們的談話，擔心他們在軍備上動手腳，臨行前特意提醒過我。”

周珉不由看向滿滿一庫房的強弩戰車，目光微沉道：“有異樣嗎？”

周琰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所有可能出現問題的部件我都帶人檢查過，沒有發現異樣。”

梁子謙撓着耳後：“會不會是林小将軍多慮了？上次太尉府勾結北戎作亂，還沒開始就被抓了，沒準他們還沒來得及在強弩上動手腳呢！”

周琰微微嘆氣：“但願吧！”

周珉便提起錘頭走向一旁的弩車，回身朝周琰喊：“二哥，我們再仔細檢查一遍吧！”

接下來的幾日，周珉和梁子謙一直在軍器監裏幫忙，事情多的時候，便直接睡在軍器監，幾乎沒怎麽回家過夜。

除夕前七天，周珉向周琰告假，離開軍器監回家待了半日，先是同爹娘一同用了一頓午膳，而後吩咐二寸将一份包裹寄去了漠北。

七日後，除夕當夜。

林驚瀾坐在營帳內，在昏黃的燭光下展開自京城而來的包裹。

包裹內是一把黑曜石打磨的匕首，上面刻着她和周珉的名字。匕首下方還壓着厚厚一摞信，注以不同的寫信日期。

「阿若，京城下雪了，漠北也一定很冷吧？記得多添衣物，我很想你。

——十月十七」

「阿若，春風茶樓出了新茶點，甜而不膩，應該是你喜歡的味道，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嘗嘗吧！

——十月廿九」

「阿若，或許我很快就能去看你了。

——十一月十二」

「阿若，今天沒什麽特別的事，除了特別想你。

——十一月廿一」

「阿若，生辰喜樂！

『如果我沒算錯的話，信送到的日子，應該剛好是除夕，也是你的生辰。

「京城的大家都在等你，萬望保重，等你凱旋。』

戰時通信不便，這一封封積壓許久的信件一次性送至漠北，像一團暖烘烘地火，照亮了漠北蒼涼蕭索的夜。

林驚瀾将信件一封一封讀完，又一封一封地保存好。

恰在此時，有士兵來喊她，喚她一同去外面參加篝火晚會。

這是漠北難得熱鬧的時刻。

衆人圍坐在篝火旁，唱起漠北的民間小調，又唱起嘹亮激昂的行軍戰歌。林驚瀾走到衆人之中坐下，便有士兵起哄讓她也唱一首。

她望向天上的圓月，清澈皎潔，亦如在京城所見，不由想起中秋那晚，周珉曾帶她游船泛舟，波光粼粼的雲水河上回蕩着少年人清亮的歌謠，那是她一生見過最明媚的景色。

漠北的夜是冷的、是寂靜的，即使在除夕也依舊蕭索寂寥。

而此時，她與衆将士圍坐在篝火旁，卻不再覺得孤單。

于是她輕聲開口，哼唱起記憶中的曲調。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遠在千裏之外的京城，周珉站在廊蕪下遙遙舉杯，敬天上圓月，千裏共婵娟。

半月後，送往漠北的第一批強弩即将啓程離京，周珉作為随行的押運官也将一同啓程。

這日，天降大雪，天冷得連呼出的氣都在睫毛上凝成了霜。

周琰與周珉一同在軍器監做最後一遍清點，所有強弩戰車備移出庫房，很快被紛紛落下的大雪覆蓋。

軍器監衆人來來往往，都在為弩車出庫忙活着。

地面的積雪落下，被來往的人群踏化，在庫房外的空地上積成一層薄薄的冰，冰上再覆蓋上雪，變得異常濕滑。

周珉在弩車之間穿行，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忽然，不遠處一個衛兵腳下一滑，一下撲在了弩車上。

周珉忙過去扶他，就在這一刻，被凍得發脆的機弩內膽發出兩聲脆響，在周珉靠近的一瞬，轟得炸了！

周琰當即下令全員撤出軍器監，自己跌跌撞撞朝倒在地上的周珉跑過去，抱着他喚道：“長風，醒醒，醒醒！”

懷中的少年眉頭微皺，緩緩睜開眼，似乎十分困惑。

沉寂良久，才緩緩開口，問道：“周……周大人？”

而遠在漠北的北林軍先鋒小隊遭遇突襲，率軍将領突然跌落馬下，衆士兵紛紛朝倒下的将軍圍過去。

倒在地上的少女掙紮起身，迷茫地環顧四周，突然雙目驟縮。

“這……該不會是漠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