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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1，

四百九十九年，海雲帆花了這麽多時間，将王陸的骨灰一點一點地撒在九州的大陸上。作為情人、愛人，當算盡心盡力。

将最後一捧骨灰抛進洱海裏，海雲帆在洱海之上擒一巨鲲，在其上建造房屋一幢，小住了一百年。

第十個年頭，中秋之夜，洱海突然動蕩起來。大半夜的巨大的呼嘯聲從天地四面八方襲擊而來。正在小眠的海雲帆被驚醒，猛然起身。只感到一股強大的妖氣充斥在天地之間，不斷撞擊，想要破開什麽。

這股妖氣是海雲帆未曾見過的強大，只是靠氣息，約莫就是一百個天妖王的實力。其真身如何恐怖，可想而知。

海雲帆匆忙起身，走出房門，只看到無數巨大的漩渦出現在洱海之上。擡頭仰望天空，原本皎潔的一輪圓月才是卻像摔碎的玉盤遍布傷痕。

洱海地處昆侖，海雲帆這一百年其實是和昆侖派衆仙女做了鄰居。

半個時辰之後，海雲帆就看到昆侖派的首席大弟子駕仙鶴而來，神色匆忙無比恐懼。

昆侖派的首席大弟子帶來了一個十分糟糕的消息，其門派來用來鎮壓妖界的封印受不了剛剛那一陣妖氣沖擊，已經破封了，昆侖派正集全派力量抗衡從封印只洩露出的妖力，只是能夠堅持的時間不多。

昆侖派大長老推演天機，此次雖不是天地巨變，卻是影響三界衆靈的大劫難，破解的關鍵亦如七百年前一般，在靈劍派中。這才派了大弟子來尋海雲帆，意在讓海雲帆速速回到靈劍派，進一步查看情況。畢竟，掄起推命斷運，還是靈劍派掌門風吟最為拿手。

海雲帆沒有推辭，立即同昆侖山大弟子一起上路，趕往靈劍派。只是兩派之間山高水遠，即便是修仙之人，也是一番長途跋涉。從洱海到靈劍山時已經是兩天三夜之後。

到了第三天淩晨，海雲帆兩人才踏着啓明星的微光，來到靈劍山山腳下。

到了山腳下，無論如何都要路過如家客棧。此次大災難又是由妖族而起，海雲帆路過如家客棧的時候，不禁看向客棧大門。就看到客棧大門打開着，裏面卻沒有一人在。既看不見老板娘風鈴，也沒有看到狼妖伯仁。

海雲帆心頭不禁一緊。雖然他曾被妖王附體，甚至在妖族內稱王稱霸過，但是作為被附體的人，其間的記憶并不多。海雲帆對妖界的了解當真是少之又少。原本以為妖王一死，妖族已經不足為患，沒想到短短數百年就爆發了如此恐怖的力量。

海雲帆再不敢停留，立刻領着人上了靈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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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昆侖派的人送入靈劍派，海雲帆立刻去尋了往日故交。卻沒有見到五長老王舞，只看到了老板娘風鈴。風鈴告知海雲帆五長老前往西方佛國求援去了。

海雲帆微微錯愕，古往今來東方修真界和西方佛國都是泾渭分明，只因封神大戰中，佛國暗地裏坑了道門一把。封神之後，不是毀天滅地的大災禍下來，東方修真世界都不會和西方佛國勾連在一起，唯恐被佛國入侵。這是兩大道統之間的争鬥，從仙界延續到凡間，不是他們這些沒渡劫的小修士能改變的。

不想靈劍派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五長老派出去，到西方佛國尋找支援。

“此事是五長老擅自行動還是得掌門禦令？”海雲帆不甚贊同地向風鈴追問，“自古道佛東西二分，非敵亦非友。我恐怕這件事即便成了，靈劍派也會受到諸天責難。”如果引得了仙界的不滿，縱然是靈劍派這樣的名門大派，也不過是那些大羅金仙一巴掌的事情。

“是我爹親自推演出來的結果。也只能讓王舞去把人請回來。”風鈴一雙眼睛幾乎都是黑的，顯然已經數天沒有合眼。她神色十分憔悴，眼中的擔憂和恐懼都要泛濫開來了。整個人都處于一眼就能看穿的驚懼中。

風鈴糟糕的狀态，讓海雲帆心底吃驚不已。這位老板娘一向是大大咧咧的，哪怕當初伯仁一劫都不曾見到她這副面貌。海雲帆心中一動，驚疑地追問九尾妖狐是不是知道這次巨變的內情。

“這是妖族的秘密。”風玲開口，口稱秘密，但是現在顯然沒有隐藏的必要了。九尾妖狐如此開場，就是要将這樁隐藏在妖族內部上千年，卻得口口相傳的秘要告知海雲帆。實際上，在那聲巨吼震動天地的第一時間，風鈴就沖上了靈劍派，将這段妖族世代流傳的傳說告訴了掌門和幾位長老。蓋因風鈴知道，如果不說，恐怕整個妖族都要亡了。

“我們妖族世代生存的妖界，其實是一個巨大的墳墓、封印。”

“被封印的是一個大妖，其威能何其強大，你應該已經清楚了吧？當年入侵人間的天妖王與其相比，真的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

“因為這只大妖，觸犯了仙佛兩大道統，最後被佛祖一掌鎮壓。”

“至于妖族則成為了封印這名大妖的封印。至于原因，有說我等是受到了佛祖遷怒；也有說是當年妖族先祖自願，至于先祖為何甘願承擔封印大妖的責任還從沒一個說法。”

“但是不論是哪一種說法，最後都在告誡後世的妖族，千萬不能讓這只大妖破開封印。否則仙界之下，皆成亡奴。”像他們這些沒有經歷雷劫登頂仙界的人、妖，最後都将成為這只大妖的口嚼食物。

“那只大妖的氣息已經破開了五大仙門的封印，妖界只怕已經……”話到此處，風鈴已經說不出話來。強烈的恐懼和擔憂混淆在一起，壓迫着這只極重責任的妖狐。風鈴唯恐自己說出心中時時恐懼的猜想，自己會承受不住重壓而受到重創。

“如果連妖界……還有整個東方修真界都鎮壓不了這只大妖，難道西方佛國就有大能者能夠達成此功？”海雲帆不禁看向已經化為人形的狼妖伯仁。伯仁雖然同樣為現在的情況擔憂驚懼，卻比老板娘老成持重一些，至少面上還算鎮定。

“那是需要佛祖出手鎮壓的大妖，佛國的和尚未能得道的，自然也是等閑。但是天地有靈，風掌門推演天機後找到了破開眼前局勢的關鍵，只是這個關鍵在西方，在王……在一個佛門弟子身上。”

“那人是佛祖弟子轉世，或有妙法重新封印這只大妖。”

伯仁深深地看了一眼海雲帆，如此說道。

海雲帆總覺得伯仁看自己那一眼有古怪。眼下大難當頭，也容不得他多想。倒是有心相問，伯仁卻覺得他們夫婦兩個已經說得夠多，不等海雲帆再開口，便提前明說要帶着神色疲憊的風鈴休息。

海雲帆無法，一向體貼的他自然看出風鈴狀态很不好，已經到了無法勉強的邊緣。點了點頭，海雲帆離開了無相峰，回到了自己在外門時的宿舍。意外的，這處居室竟然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被別人占用。也算靈劍派有心。

12，

王舞去得早，回來得也快。海雲帆回來後的第三天，王舞就帶着西方佛國的救兵來了。

風鈴和伯仁說的那個妖界傳說，大概是真的。這只用整個妖界封印住的大妖，或許真的是佛國老祖出的手。所以，王舞前往佛國後，立刻就能把人帶回來。

王舞帶來的是金蟬寺的一位得位三藏的大法師，還有一百零八個羅漢武僧。這一百零八個羅漢武僧不是來除妖的，單純是為了保護三藏大法師的。

這位三藏大法師就是伯仁口中，佛國如來的嫡傳弟子轉世。在佛國堪稱太子爺一般的存在，自然人人稀罕，當寶貝一樣護着。一百零八個羅漢随身當保镖一樣護着，在金蟬寺在整個佛國，都是基本操作。

西方佛國的“太子爺”大駕親臨，靈劍派掌門基于禮儀都要親自迎接的，何況大法師還是靈劍派派出五長老特意請來的援手。

海雲帆以前在靈劍派的身份是外門弟子，現在撈到了一個外門長老的名頭。加上軍皇山皇子的身份，有幸跟着掌門、長老團一起去迎接這位佛門弟子。

海雲帆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在一個和尚的臉上看到如此熟悉的面容。

“王陸……”海雲帆站在衆位長老身後，望着那名站在王舞身邊，衆僧之前的僧袍青年，不禁喃喃出聲，念出了已經沉澱在記憶中足有六百年的名字。

“佛祖座前弟子這一世根骨不行，剛好他們手上有能清除妖氣的法子，就拿來跟我換了。”

這句話是當初王陸解釋他根骨沒了的原因。海雲帆曾經為了這句話不知道有多感動、愧疚。

可是海雲帆怎麽就不知道，一個人換了另一個人的根骨，會連臉都變成對方的樣子？

縱然這名僧人一頭華發，一身金色袈裟，臉上神情淡漠得仿佛是無心凡情俗欲的得道高僧，和王陸那張永遠飽滿充滿活力的樣子完全不同。海雲帆卻知道這位西方來的大法師，就是那個他以為死了六百年的人，靈劍派的地嫡傳大弟子，王陸。

認清了那張臉的海雲帆，一瞬間，整個人整個軀體都冷了，仿佛被人潑了一盆冷水還要站在寒冬凍土之上，只能瑟瑟發抖。

13，

從早上跟着掌門迎接金蟬寺的大法師開始，一直到金蟬寺的僧人們被王舞帶去客房，離開視線，海雲帆整個人都是木的。這大殿之上，不是只有海雲帆認出了那張臉。畢竟當年，王陸絕對稱得上靈劍派第一風光跳脫的人。現在靈劍派新任的長老裏，一大半兒都跟在王陸屁股後面喊過“王陸師兄”。

因為都認出了人來，衆人見到金蟬寺大法師的時候，神色都露出程度不同的怪異。也就是掌門和老牌的長老能夠保持鎮定，面上一派從容。

等到王舞将人領走，松懈下來的衆人怪異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海雲帆身上。海雲帆和王陸的關系，這麽多年來，同年進門的弟子多少都猜出來一些。就在海雲帆回來的第一天，便将王陸死訊上報了門派。那時大家還十分同情海雲帆和王陸這對苦命鴛鴛，結果三天後就見到了金蟬寺的三藏法師。

“你說，是不是一個人呀？哪能這麽像啊。”

有忍不住心事的新生代長老，悄悄地彼此嘀咕，自以為聲音不大，修為着實不行，沒能讓這話逃過海雲帆的耳朵。

海雲帆對金蟬寺這位法師和王陸的關系，他心下已經有了猜測。只是還有一點不明白，那就是王家村裏那個死在他身邊的王陸，究竟怎麽回事。他很了解王陸，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夠僞裝成王陸的樣子，瞞住自己。

而且，又有什麽人，為了什麽原因，能夠僞裝成別人，用一輩子來陪着對方的愛人？

海雲帆想到當年自己從昏睡中醒來，靈劍派流傳的金蟬寺方丈曾來見過王舞、王陸這一段。似乎能夠向自己解釋清楚的人，也就王舞和王陸……或者說如今的金蟬寺大法師。

海雲帆離開大殿後，就往靈劍派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特意準備的客房走去。他沒有想過直接去找金蟬寺的大法師。此時身份有異，此法師不同于彼王陸。海雲帆想要找的人是王舞，想要從她這裏得一個當年的真相。

但是他走到客房院落的大門口，想要進去的時候立刻就有人走了出來攔住他。

一個光頭老禿驢，一身黃袍僧衣，頸上挂一竄紫檀木做的佛珠，左手握着一把降魔杵，右手立在身前，微微一低頭就攔在了海雲帆面前，客客氣氣地做佛禮：“施主留步，前方已無路，還請回去。”

海雲帆望望低眉順眼的老和尚。老和尚舉止禮貌，海雲帆卻覺得對方是有備而來，特意防備着自己。

為什麽要防範自己？自己身上穿的可是靈劍派長老服！

海雲帆不禁想起兩百年前，他在游歷之時，曾遇到一個游方僧人。那僧人同海雲帆攀談了一夜，對着他扯了一晚上“佛門講究四大皆空”、“空空色色色色空空，惑則為色，破則成空”反正就是一堆神神叨叨。

海雲帆一時軍皇山二皇子，二是靈劍派外門弟子，更加還有一重妖界之主（僞）的身份，當然不信這一套神叨理論。

道門修真，就信一個“我命由我不由天”！

“這位大師，我是來尋我門派的五長老的。”海雲帆心裏雖然不喜歡對方攔路虎的做派，到底記着對方客人的身份，這場大災難還要靠這些和尚援手才能平息，所以面上也是客客氣氣的，希望對方給個方便。

老和尚卻是硬生生地定在了他面前，不肯挪動半步：“阿彌陀佛，苦海無邊，施主回頭是岸。”

海雲帆不由得惱了，當即反駁道：“我不懂你們佛門口中的苦海是什麽海，我只知道我腳下的便是路。這裏是靈劍派，而我要找靈劍派的人。”

海雲帆說話間已經洩露了一分火氣和不耐煩。他本是極為溫和的人，然而最恨被欺騙。卻想不到王陸竟然诓了他一個大的。即便背後有隐情，即便全然都是為了他海雲帆好，海雲帆此事亦是不忿的。

哪怕王陸要做和尚，大可以跟他說明白吧？搞個替身來唬弄他，幾個意思？

然而黃袍羅漢老僧不為所動。哪怕海雲帆話語沖撞，老和尚依舊矗在他面前，仿佛生了根一般攔在客房院落的大門前。只是微微擡眼，對海雲帆說道：“施主豈能不知何為苦海？”更進一步，再次說道：“前方便是無邊苦海，施主你無舟可渡。不如回頭，歸于彼岸。”

後面這句話海雲帆聽懂了。老和尚是說他和裏面住着的某個人不是一路人，就不要勉強見面了。

如此一來，海雲帆倒是更加确定了，這位金蟬寺的三藏法師就是靈劍派的大師兄。“感恩”王陸師兄，當年為了救他這個外門弟子，剃度出家了。

也不算剃度吧，頭發還在。海雲帆心道。氣憤地心思裏不由得多了一絲慶幸。這個人真的沒死。

海雲帆正和老和尚糾纏着，負責招待金蟬寺衆僧的王舞走了出來。她看見海雲帆，眼底光芒一閃，上前就拉住了海雲帆，要帶他走。海雲帆本來就是來找王舞的，自然聽命從事，跟着王舞回去了。

走了一小段山路，海雲帆忍不住回頭看向後方，仿佛這樣能看見某個已經穿上袈裟的人一樣。可惜并沒有見到，只看到那個倔強纏人的老和尚，低頭向他和王舞行佛禮，向兩人道別。

海雲帆和王舞走後，大法師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大法師看向老和尚，微微一笑：“癡塵，你見到了苦海？”

老和尚立即行禮，微微低頭，道：“只是見到了那位施主的苦海。”

“苦海在我心，你心，他心，佛心。你竟已能看透施主的心中去了嗎？”

“見……未曾……”老和尚吞吞吐吐道。

“回去告訴方丈，苦海不是這麽渡的。”說罷，大法師也不管老和尚面上一陣驚慌，潇灑地轉身返回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