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8

“如果我離開王家村,你會快活嗎?”海雲帆伸出手指,戳在王陸胸口心髒跳動的地方,“比我陪在你身邊快活?”

“快活。”王陸聲音裏透着冷漠,他沒有再回避,而是擡眼直直地望進海雲帆的眼裏。

“王陸,你太會撒謊了。”海雲帆将罩在身上的衣服扯了下來,扔給了王陸。他卻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倔強地站在雨裏,瞪着王陸。不過眨眼的功夫,王陸就看到雨水把海雲帆的頭發淋得濕漉漉的。

王陸手裏抓着外衫,抿了抿唇。再看海雲帆睫毛上粘着的玉珠,心忽然軟得一塌糊塗,連語氣都變得柔軟了下來,和海雲帆打商量道:“回去喽?”

“回哪去?”海雲帆盯着王陸的神情變化,察覺王陸有所軟化,立即追問道。

王陸:“回我家啦。”

“不去,你今天不給我說清楚,我哪兒都不去。”海雲帆說着說着忽然耍起賴皮,一屁股坐在了濕漉漉的田埂上。秋天裏,草皮早就枯黃,露出來的泥土也早一步被雨水濕得泥濘不堪。海雲帆一屁股坐在泥地上,直接就把王陸給他新做的一身白衣髒了一大段。看得王陸眼角直抽抽,心疼死了。

王陸眉頭皺了起來,他萬分無奈地蹲在了鬧起脾氣的人身邊,不得不開口哄:“這麽賴皮,可不像我們家小孩啊。都跟誰學的?”

“管我跟誰學的。”海雲帆挪了挪屁股,扭頭背對王陸。

“……”王陸一時無言。他看着海雲帆故意撇過臉去,又用力地往濕噠噠的臉上一抹手,将雨水抹掉。下一秒這張細嫩而蒼白的臉上,又被雨水無情地再次淋濕。

王陸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裏一直都在微微地疼痛,此刻卻疼得格外厲害,心髒像被人手抓住了,随時能叫他死過去。

王陸無聲地喘了口氣。他擡眼看着這一年一直萦繞在夢裏的臉龐,終究是熬不過心裏的痛,心裏的舍不得,選擇了向任性坐在地上的人認輸。捂着胸口的手垂了下來:“好……我說實話,我王陸從第一眼看到你海雲帆,就喜歡上了,愛上了……現在跟我回去吧。”

海雲帆嘴角向上彎起。年輕的修士得到了心裏想要的答案,連忙轉身,從懷裏掏出一張符紙。符紙激活,漫天的雨水立刻被一層透明的薄膜隔離在了兩個人身外。

“走吧。”海雲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像極了一只取到巧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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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陸看了一眼被隔絕的雨水,很像朝天翻個白眼,心說也就是現在自己沒腦子,否則哪輪得到被海雲帆這種小伎倆唬弄了過去。但是看到情人笑彎的雙眼,王陸卻感受到了如釋重負的輕松。也許被這個人這樣唬弄一回,承認這份感情,也很好。

反正已經被逼着把兩人間的情意認了下來,王陸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摟住了海雲帆的腰。自從海雲帆來了王家村,王陸打算斷了他和自己的關系就一路強忍着沒對海雲帆動手動腳。現在被海雲帆這麽一整,關系是肯定斷不了了,還要比以前的兄弟之情更進一層。王陸幹脆放飛自己,摟住了夢裏都想摸一把的小腰過過瘾。

唉,他家小海這腰這手感,一如既往的好。

“對了,小海,既然以後你要跟着我過日子,有件事我得先跟你約定好。”回去的路上,王陸忽然想起來和海雲帆說道。

“王兄,什麽事?”

“咱們好歸好,上床可不行。”

“呃……”海雲帆一怔,随即被這個直接的問題弄得面紅耳赤。雖然面紅耳赤,海雲帆還是要對王陸這個頗為奇怪的要求,問一個緣由的:“為什麽?”

“嗯……因為我不行。”王陸沉吟片刻,最後老實向海雲帆交代道。

“你不……”海雲帆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王陸在說他哪方面不行,等到領悟過來後就瞪大了眼。海雲帆萬萬沒有想到是這個原因,就王陸這麽大的塊頭,竟然不行!

事實證明,王陸真的不行。年輕力壯的兩個人,心意相通後,難免有擦槍走火的時候。王陸無數次把海雲帆盤弄到了床上,然後被海雲帆一腳蹬下去。王陸不僅自己不行,還不讓硬得發疼的海雲帆辦他!這就很不和諧了!唯有情比金堅四個字才能解釋海雲帆為什麽沒有掉頭走人,把王陸甩了。

9,

不經修行鍛體鍛魂,凡人的壽命是十分短暫的。海雲帆呆在王家村的第六十五個年頭,王陸壽終正寝。這一年王陸九十七歲,于這個困苦的凡人世界,已經算得上長壽。

海雲帆倒是有辦法搞來增加壽元的丹藥,但是王陸拒絕了這件事。王陸坦言告訴海雲帆,這些丹藥對他是沒有用的。他王陸能夠活到九十七歲,活成王家村第一長壽的人,已經很值得驕傲了。

王陸死時很安詳,像平常一樣安歇在床上。海雲帆半夜驚醒,去摸王陸時已經探不出脈搏。海雲帆愣怔了好一會兒,然後抱住腿在床上坐了半夜,心裏痛成了空白。也許王陸當年一開始做出的決定是對的,海雲帆如果早早離開,沒有讓這段感情發展下去,現在他就不用親自面對王陸的死亡,也就不會如此痛苦。

雖然很痛苦,海雲帆沒有後悔。比起此時以及日後的痛苦,這段短暫得連百年都沒有的光陰,是何等彌足珍貴。人若有了值得鎮守一生的珍寶,一切即來的困難痛楚都變得微不足道,甚至是甘之如饴。

按照王家村的規矩,人死後是要送進棺材來,釘死了,最後埋進湖對岸的墳地裏。王陸的父母的後事就是這樣料理的。王父死于王母之前,當年王陸料理了母親的身後事後,卻對海雲帆立了個遺囑,等他死後,不要将他的屍身釘死在棺材裏,他怕魂魄也被釘死在裏面了。

“你就堆很多很多的柴,把我架在上面,一把火燒了。燒成灰,随便找個地方撒了。”

“千萬別跟那誰一樣,找個千年寒冰洞把我扔在裏面。萬一把我靈魂凍住了,還不得冷死。”

壽命的不等,是他們兩人之間最大的問題。王陸卻沒怎麽忌諱談及自己會先行一步這件事,甚至早早地安排好了後事。他有海雲帆這個乖乖聽話的愛人守在身後,不怕自己的安排不能達成。海雲帆自然不會罔顧王陸的意願,再舍不得這個人離開自己,也不會自欺欺人地去找一方千年寒冰洞将王陸屍身冰封住。對王陸的死,海雲帆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他更知道,人死如燈滅,強将王陸屍身留着,毫無意義。

海雲帆按照王陸說的那樣,幫他堆了很厚很高的一層幹柴,然後一把火将這些幹柴連同王陸的屍身燒得一幹二淨。海雲帆站在火堆前,親眼看着王陸的屍體被火焰點燃,最後一點一點地化為灰燼。他知道,這一生最大的苦難已經結束在這片大火中,卻沒有料到這一生僅有的這份刻入骨髓的感情,非但沒有湮滅再這片大火中,反而再火舌的舔舐中變得更加灼熱。

等到大火熄滅後,海雲帆将王陸的骨灰收拾進布袋中,轉身離開了王家村。這六十五年,海雲帆和王陸也不是一直呆在王家村。王陸的性格太跳脫了,要他長久地呆在一個地方,根本不可能。王陸沒有垂垂老矣的時候,可着勁帶海雲帆到處探險。九州之上,名川峻嶺,凡是打聽到有險可探有景可看的地方,他們都去摸了個遍。甚至還打擾了不少隐世的仙門,所幸最後都能全身而退。

雖然王陸讓海雲帆随便找個地方把他的骨灰撒了,海雲帆卻不想這麽草率。他忽然想重新踏上當年他們未能盡興的探險之路。然後就将王陸的骨灰沿路撒下去,再好不過。

海雲帆離開了王家村,之後他再沒有回來過。這個溫潤得如同皎玉的年輕修士,成為了王家村又一段口口相傳的傳說。

那一年,王家村最富貴的那一戶人家,生下一個不會哭的男孩兒。

那一年,王家村出了一個想要修仙的少年。

那一年,少年帶回了他的朋友。

那一年,青年帶着一個仙人,前後腳回到了王家村,保了王家村數十年的平安和風調雨順。

那一年,仙人離開了王家村,再沒有回來。

燃燒屍身的餘燼裏,一只身軀幾近透明的金色蟬蟲悄然爬了出來,打開翅膀安靜地飛向了天空。正将裝骨灰的布袋放進次元囊中的海雲帆,心有所動,轉身看向還在冒着星火的灰燼。金蟬卻已經飛走了,海雲帆什麽也沒有看到,否則他會發現這只金蟬就是那只被他當作靈寵,卻在飛入王家村後再也沒見到的金色蟬蟲。

10,

佛國的子民都是信奉佛教的教民。但佛義深奧,不要說悟性平常的教民,就是寺廟裏的僧侶都沒有誰能妄言自己能夠通悟佛法。因而,每日都會有寺廟中的得道僧人開壇,向有佛心的人講解佛法。說是講解經文,實則是得道者坐于高高的講壇上,手中念動佛珠,将早經文一字一句地熟念出來。這些都是修為高深的人,佛經自他們的口中出來,一字一句落進聽者耳中,便将誦經人的感悟一并教導給了聽衆。

這一日,照例是金蟬寺高僧向普羅大衆布道講經的日子。端坐在講經臺上的人,是六十多年前被金蟬寺方丈從東方世界迎回的大法師。大法師身穿錦斓袈裟,眉眼如畫,傳言是佛祖座下弟子轉世。前世創下金蟬寺,而今轉世歸來,為門中衆僧侶誦經解惑。

金蟬寺周圍的教徒都知道金蟬寺裏的這位大法師,信奉着這位佛祖的愛徒。每當這位法師布壇講經,廣場之上的人就格外的多,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發出嘈雜的聲響,唯恐驚動了講壇上的聖僧。

已近百歲的佛者,因為修行面容依舊年輕。講壇之下,渴望佛理的僧侶、信徒,紛紛用虔誠的目光遠遠地望着沐浴在聖潔佛光下的長發大法師。

就看到大法師将一卷《金剛經》緩緩地攤開,雙眼微垂,視線落在經卷上的金字上。忽而,大法師擡頭,看向前方。衆僧侶、衆信徒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空中。一只幾乎透明的金色蟬蟲在半空中若隐若現,竟是徑直飛到了大法師的面前。

講壇上似乎傳來了一聲蟬鳴。

“你回來了?”法師與飛到面前的金蟬對視,嘆息一般問道。當年他将七情六欲剝離出來,化成這只金蟬,替曾經的靈劍派首席弟子庇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剝離了七情六欲的他,回到佛國,被灌輸了輪回路上忘記的一千世記憶。在六萬載的記憶洪流中,今生短暫的二十年,不過是一葉扁舟,頃刻即覆。

原本以為再也不會見到這只金蟬,想不到時隔六十餘年,金蟬竟飛回了自己眼前。

金蟬發出鳴叫聲,回應法師的問話。它是七情六欲所作,因為愛意成執而生靈。這一點靈性卻不能保它永生不滅。現在,靈性将散,它即将從這個世間消失。唯有回到原本的地方,方能留住這份靈性。只是一旦金蟬回歸,七情六欲歸位,法師的心境必然受到影響。

法師望着不斷鳴叫的金蟬,心知這諸多情感混合的物不甘心就此消散在天地中。佛者空明的心中留下的一點仁慈,是對衆生,這只由他心中欲念所生的金蟬亦不例外。最終金蟬寺的法師收留了這只歸來的金蟬。

一得到應允,金蟬立刻飛撲到法師的臉上,從他的眉心鑽了進去。法師閉上了雙眼感悟自身,喜、怒、憂、思、悲、恐、驚;眼、耳、鼻、舌、身、意;世上諸多的癡諸多的執落進明鏡中,頓時翻江倒海,掀起巨浪。王家村中,名川峻嶺之上,金蟬化身的王陸和愛侶的諸多種種一一浮現在佛者的腦海之中,妄圖攪動佛心,讓佛者重歸凡塵。

講壇之下,一千三百名僧侶在法師閉眼的瞬間,不約而同地低下頭顱,默念經文。大部分信徒同樣低下了頭。唯有幾名信徒心性難定,對突發的情況有所疑惑,進而眼中露出幾分驚異。卻在這幾名信徒的眼中看到高高在上的金蟬寺法師,一頭烏黑的長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變成雪白。這幾名信徒不由得騷動了起來,站起來指向法師的頭發。

就在這幾名信徒張口想要說些什麽的時候,滿頭白發的法師睜開了雙眼,眼中依舊寧靜清明,方才動蕩的明鏡已然歸于無垢平靜。前世今生,諸般情愛歡恨,最終難動佛心,歸于空明。

佛者仿佛已經空無一物的雙眼,重新看向案臺上的經文。清澈的誦經聲随即在道場上回蕩:

“若菩薩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啪嗒”“啪嗒”……,佛者懸挂在頸上的晶瑩佛珠忽然斷裂開來。用蛇骨煉制的一百零八顆佛珠依次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佛珠落在地上,順着臺階滾了下去,最後彙聚在衆僧面前,發出一道極為刺眼的金色光芒。在這金色光芒中隐隐能看到一道年輕男子的身影。

佛者擡眼看了一下刺眼的金色光芒。在看清光芒中的身影後,佛者無動于衷地垂下眼,平靜無波地繼續念誦:“以無我、無人、無衆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金色光芒立即璀璨如同烈日,隐藏在內的年輕男子的身影變成了一頭巨蟒,仰天長嘯。最後一聲轟鳴,金光收斂,留下一地佛珠炸裂的白色粉末。清風一掃,白色粉末也消失得幹幹淨淨。

“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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