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34章

收了麥子, 分了田,村民們稍稍松了口氣。

然而墒情不等人,趕緊再打起精神來種夏茬莊稼。

作為新成立的互助組, 姜雅和賀成跟着娘家人一起, 把承包田裏種上玉米和紅薯, 田梗地頭還點上了綠豆。

姜雅有心使壞, 種紅薯的時候需要澆水,就讓姜豐收去挑水, 幾趟下來,小孩就龇牙咧嘴了, 挑起扁擔兩腿打晃。

宋士俠有點心疼, 說一家子數他最小幹嘛非讓他挑,姜雅則說:“就得給他幹啊,爹不是說了嗎, 叫他們幾個好好學着幹活。”

這個“他們”,自然是包括豐産豐收兄弟和賀成,三人組,挑一趟水兩三百米遠的距離,關鍵路還不是好路,走的是莊稼地,深一腳淺一腳, 挑一趟水回來鞋子都濕了,兩腳泥。

種玉米兩人一組,一個刨坑, 一個放種子, 姜老大有心“教導”女婿,就帶着賀成一個組, 一邊幹活跟他說些農事經驗。姜雅帶着姜豐收一個組,姜雅刨坑,姜豐收往坑裏丢種子,姐弟倆一邊幹一邊說話聊天。

一個麥收季,姜豐收明顯黑了不少,他正在長個子的時候,本來就瘦,整個人又黑又瘦,本來皮膚就不白,如今簡直跟非洲人可堪一比了,黑得發亮,笑起來越發顯得牙齒特別白。

姜雅嫌棄了一下,鼓勵他:“豐收,包産到戶了,你現在幹的都是自己家的活了,種的是自己家的莊稼,一定要保質保量,好好幹,堅決不能偷懶。”

姜豐收點點頭。

姜雅:“你現在十四了,等你長到十六七歲,爹娘就該給你說對象了,你是咱家老小,多少有點嬌慣,你看你這麽瘦瘦小小的,得說個厲害點兒的媳婦,能幹活、力氣大,脾氣也厲害的,能管得住你,不好好幹活,讓你媳婦抽你。”

半大小子不喜歡這個話題,裝沒聽見。

姜雅:“然後等你結了婚,分家另過,村裏給你分幾畝地,一輩子也就在這小嶺村裏交代了……”

姜豐收忍不住說:“二姐,你今天怎麽回事兒,淨說這些。”

姜雅:“我其實就想問問你,幹活累不累,自在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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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豐收:“累啊,可是能怎麽辦,大家還不都這樣嗎。”

姜雅說:“你現在太小了,幹活也不行啊,還沒長大,累半死還幹不了多少活兒,爹還光訓你。你現在再想想,當初叫你上學你不上,上學不自在,退學回來舒服了吧?”

姜豐收退學的時候正值深秋,農閑沒什麽活兒幹,開春後春耕春種也還能堅持,加上他年紀小,在生産隊本來就湊個人頭,每天耍耍滑頭,混着玩兒,大人們也多少照顧他幾分。

作為老小,宋士俠心疼他,刮風下雨都沒讓他出工。應該說,這小子退學後确實舒服,舒服了好幾個月。

“以後可就別想輕松了。”姜雅道。

小孩做了個苦兮兮的鬼臉,哀怨。

姜雅說:“我要是你,我就趕緊回學校再呆幾年,好歹上學比幹農活輕松,面子上還好看,不然人家罵你文盲,初中不畢業,以後當兵人家都不要你。”

姜豐收的理想是長大當兵,應該說這年代小男孩就沒有不想當兵的。

果然,一聽這話,姜豐收琢磨了一下說:“那我還得四年才能夠當兵的年齡,到時候人家就不要我了?你聽誰說的?”

“你天天都不聽廣播嗎?”姜雅忽悠他,“收音機裏說的,你看我天天聽收音機。”

姜豐收這下急了,忙問:“那怎麽辦,真的就不要了?”

“不要了,人家部隊不要文盲。”姜雅道。

小孩肉眼可見地沮喪起來。

姜雅說:“豐收,我要是你,我就回去上學,也不用整天幹活累死人。”

姜豐收期期艾艾道:“我上學成績也不怎麽好,恐怕考不上學,還不是當農民的命。”

怎麽說呢,人貴有自知之明,這小孩大概真不是什麽學霸的料。

姜雅說:“也沒非得讓你考大學啊,你現在年紀小,還能在學校再讀幾年書,長長個子、長長文化,起碼初中畢業吧?”

“可是我都退學大半年了,人家老師恐怕不要我了,爹也不一定能同意。”姜豐收道。

見他明顯動心了,姜雅說:“你要是聽我的,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跟爹說。你不是怕辍學這麽長時間跟不上嗎,那就不回原班級,正好趁着現在,還有一個多月小學就升初中考試了,你現在回去上小學五年級,叫老師給你報上名,暑假後重新讀初一。”

姜豐收這次猶豫了一下,為難道:“我再回去上五年級,多不好意思……”

“那不然就算了。”姜雅道,“別的沒辦法呀,那就算了吧。幹活幹活,也別想着當兵了,以後就好好幹活……”

姜雅直起腰歇了會兒,跟姜豐收換換手,姜豐收刨坑,她端着葫蘆瓢放種子。

姜豐收站那兒沒動彈,鋤頭抵着下巴想了想,下了決心:“二姐,我聽你的。”

姜雅:“那行,這可是你自己選的,還有一個多月考初中,你趕緊複習,回頭我負責跟爹說。”

姜雅沒想到,姜豐收上學的阻力竟然是宋士俠。

宋士俠有想法,覺得都包産到戶了,家裏活兒要緊,沒有什麽比幹活種地掙錢更實際的,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耽誤幹活還得交學費。不上學多幹幾年活,攢點錢也早早地好蓋房子娶媳婦。

從她的認知角度來說,你也不能說她不對。

好在姜老大答應了。姜老大想法也很實際,小兒子興許不是考大學的料,但是年代不一樣了,起碼以後找對象,能跟人家說初中畢業了,不至于讓人家女方嫌棄沒文化。

姜豐收就這麽被送回了村裏的小學,趕在五年級畢業升學前報上了名。

然後就是賀成跑了一趟羊城。

女婿非要去,女兒也支持,對外的借口是去看看能不能打工。

姜老大反對無效,看着夏茬莊稼種下去了,接下來田間管理就沒那麽忙了,家中反正也沒啥事,氣得不管他們了。

于是賀成拿着介紹信去縣裏辦了邊境證,帶着小兩口剩下的三百塊錢,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賀成這次出門比較低調,除了自家人就沒聲張,一連幾天沒看見大兒子,包蘭香在大門口遇到姜雅,才随口問了一句。

姜雅也随口說,出門去了,沒在家。

“他去哪兒了?”包蘭香問。

“出去轉轉看看,反正農活不忙,你兒子屬野雞的,在家呆不住。”姜雅說,“吃喝路費都得花錢,要不你借點錢給他?”

包蘭香氣道:“我哪來的錢借給他?你們還能缺錢,你訂婚跟我要了四百塊錢,我家底子攢點錢全讓你逼得精光,說買縫紉機你也沒買,你錢呢?我說二丫,我知道你兩個弟弟,你可不能拿我們家的錢貼補娘家。”

這種诘問姜雅壓根不當回事,笑眯眯說道:“錢給我了就是我的了,你管我怎麽花呢,我全都買雪花膏搽臉搽光了。”

包蘭香一口惡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氣得咣當一聲把大門關上了。

* * *

賀成一走,姜豐收再回到學校上學,姜雅很快就發現對她也有不利。

家裏幹活的人手不夠了,姜老大帶着姜豐産每天照例去生産隊上工,生産隊裏春茬莊稼還是集體的呢,或者生産隊不上工的日子就去承包田鋤草、間苗,田間管理,宋士俠上工還要操持家務,姜老大養的一頭黃牛就歸姜雅了。

她榮幸地成為了一名大齡牧童,俗稱牛倌兒。

作為互助組,這頭黃牛雖說是姜老大從生産隊折價買來的,可幹的是他們兩家的活,耕的是兩家的地。

放牛在農村是個十分悠閑的差事。放牛就要遵循牛的習性規律,姜雅上午在家睡懶覺、做做家務,一直到下午下了涼,三四點鐘,太陽不那麽毒了,她牽着黃牛出了門,找蔭涼地,沿着村邊的溝渠田埂放牛吃草,傍晚時候披着夕陽回家。

牛光靠放大約還沒太吃飽,正好姜老大和姜豐産去田裏鋤草,會帶回來一筐青草,繼續喂。

而姜雅自己,想做就自己做點兒,不想做就幹脆去隔壁蹭個飯。

就這麽優哉游哉混了大半個月,姜豐收都臨近放暑假了,賀成終于回來了,傍晚時候,姜雅牽着黃牛剛回家,洗洗臉給自己煮了一碗青菜挂面,大門一響,這貨背着個蛇皮袋子進來,一身塵土,頭發有點亂,像是在哪裏逃荒的災民。

姜雅松了口氣,放下筷子迎上去,沒到跟前就聞着賀成身上那個味兒,姜雅忍不住皺鼻子。這天氣坐綠皮火車,車裏可沒空調,一坐好幾天,可想而知了。

賀成面帶倦容,眼睛卻賊亮,瞅着姜雅笑,撲過來就想親一口:“媳婦兒,想我了沒?”

“打住打住,”姜雅擡手擋住他,“你臭死了。”

賀成:“……”

其實他嗅嗅自己身上的味兒,自己也嫌棄。

姜雅接過蛇皮袋子随手往廚房門口一丢,指着洗澡間:“你先洗洗澡,我給你倒點水喝。”

“先倒水喝。”賀成又把蛇皮袋子拎起來,拿進了堂屋放好,然後一口氣灌下兩大碗涼白開,大熱天冒出渾身的汗,趕緊去沖澡。

姜豐收大概聽見了動靜,竄過來問,姜雅指指洗澡間,姜豐收手裏還拿着半塊餅子呢,就先回去吃飯了。

“你跟爹娘說一聲,等會兒你二姐夫收拾好了、吃口飯,就過去看他們。”姜雅道。

姜豐收答應着跑了,很快牆那邊就聽見他咋咋呼呼的聲音。沒多會兒,賀成都還沒洗完澡,宋士俠和姜豐産就過來了。

賀成洗完澡出來,擦着有點長了的頭發,忙跟宋士俠打招呼。

宋士俠問:“沒出啥事吧?你說你到底折騰個啥,就不能消停點,一走這麽多天,也沒個音信,把你爹愁得晚上睡不着覺,怕你萬一出個什麽事情。”

賀成聽了就笑,忙安慰了一番,說他吃口飯,一會兒就過去跟丈人爹說話。

“你過我們那邊一起吃吧,”宋士俠嫌棄地看着姜雅說,“就她有多懶我還不知道,她一個人在家,不是去我們那邊蹭飯,就是在家胡亂湊合,什麽時候認真做過飯。”

姜雅默了默,覺得便宜娘吐槽的也是實情,無從反駁,幹脆就端着她煮好的那碗青菜挂面,跟賀成一起跑去隔壁。

宋士俠晚飯做的玉米青菜粥,烙餅,炒了一大盤豆角茄子,加上小鹹菜。

小兩口比自己家還不客氣,賀成一邊吃飯一邊說了下行程,他說他就是到羊城轉了一圈,看看改革開放的氣氛,想找個掙錢的營生,一時沒找到,又怕家裏擔心,就先回來了。

姜老大:“反正就是不能安生,家裏呆不住,非得出去浪費錢。老話說打生不如練熟,咱農村人土地為本,外邊哪是那麽好混的。”

賀成笑,宋士俠說:“算了算了,平安回來就好了。”又叮囑賀成,“以後可別折騰了,安生呆在家裏,生産隊上一天工也值兩三毛錢呢。”

他們不管說什麽,賀成就嗯嗯點頭答應着,也不反駁,小兩口吃飽飯就一起回家了。

兩人一走,宋士俠便嘆了口氣:“唉,你說閨女嫁遠點也好,省心,眼不見心不煩。這可好,你什麽事情都得管,田裏的活兒還得幫他幹。”

姜老大:“那是你能說了算的嗎,你兩個閨女,哪個聽你的了。”

賀成拉着姜雅回到家,進了屋就抱住她用力親了幾口。天這麽熱,抱一起也不怕捂痱子,姜雅無奈地躲開他的嘴,拿起蒲扇給他扇風。

“媳婦兒,我愛死你了。”用力親。

姜雅:“行啦行啦,熱死了,你發什麽春!”

小別勝新婚,賀成說:“你先讓我發個春,回頭我給你個好東西。”

“那我不要了。”姜雅作勢推他。

“老實點兒,我就不信你不想我……”

門一關,小夫妻嬉鬧了一整晚上,大熱的天,等姜雅終于從汗水裏掙紮平靜下來,頭一句話就說:“賀成我不行了,咱家得趕緊裝個風扇。”

賀成笑嘻嘻在她身上輕捏了一下:“這孩子讓人弄傻了吧,裝風扇哪來的電?”

“……”姜雅頓了頓說,“鎮上已經通電了,咱村裏估計用不了多久。”

“那好,通電了我馬上給你裝。”

兩人懶了會兒,爬起來重新洗澡沖涼,收拾清爽了回到屋裏,賀成把他拎回來的那個蛇皮袋子拿了過來。

賀成說:“你等着,給你看點兒東西。”

他拿起蛇皮袋,袋子外面髒兮兮的,掏出裏邊也就一些雜物,毛毯、毛巾、換洗衣服什麽的,妥妥地一個鄉下民工配置。

然後賀成從一包卷在一起的衣服裏拿出一個毛巾裹着的東西,打開來把一沓子錢拍在姜雅手裏。

姜雅驚了一下,這個年代,這麽厚厚一沓子錢,雖說都是十塊的,可也足夠驚人的了。

賀成走之前兩人都聊過,她知道這家夥是沖着當“倒爺”去的,心裏有準備,知道就以他的性格,他怎麽也得掙點錢才肯回來,但是姜雅大致看了看手裏的厚度,猜到足有一兩千塊,這也太多了。

“這麽多?”姜雅問,“電子表?”

“電子表。”賀成道。

賀成從最開始就有這打算了。上輩子他在羊城工作的時候,他們母公司的老板據說就是八十年代初倒賣電子表起家的。

當時叫“倒賣”,實則在幾十年後看來,也不過是利用了特區的優勢,在信息不發達的年代打個信息差罷了。

資本,很多時候就是利用信息差賺錢,這一點毋庸置疑。

而他們,現在掌握着足夠的信息差。

賀成從袋子裏翻出兩塊電子表:“這兩塊,給豐産豐收留的。我跟你說媳婦兒,你都不敢相信,就這東西,北方城市裏能賣到一百塊,而且指不定還有價無市,買不到,在深城就差沒論斤稱了,大街小巷賣十塊、七八塊錢,找到靠譜的渠道拿貨,五塊錢還是多的,因為我帶的本錢少,買的量少。”

他在那邊工作七年,好歹自認為是“半個地頭蛇”,地面熟,有些地方在後來人盡皆知,找對地方就不難拿到貨。

他統共帶了不到300塊錢,還要去掉來往路費、吃喝花銷,所以統共就拿了40塊電子表的貨。

“我尋思強龍不壓地頭蛇,我人生地不熟的,就沒敢零賣推銷,再說也費事,我就當了個二道販子,回來時拐去省城,分成兩撥悄悄轉手了。省城、永城都已經有不少正兒八經持證開店的個體戶了,我就轉手批給了省城兩個擺攤的,一塊表我給他的價格是60,他轉手就能掙個二三十塊。”

“這是兩千塊,你數數。”賀成笑道。

夏天穿的少,他也不方便把錢放在身上,幹脆就故意弄個髒兮兮的破蛇皮袋子,放在火車上往座位底下一丢,壓根就沒人會注意。

“給你買了條裙子,40塊錢,正經港城貨。”賀成說着從一堆破爛中翻出一個塑料袋,掏出一條粉紫色的連衣裙遞給她。

姜雅接過來就先放在一邊,也沒心思試穿,愣了半天有些難以置信地問:“就這麽容易?你這所謂的信息差也太誇張了吧,別人就不知道?”

賀成說:“你得看看這什麽年代,別說信息傳遞,就是深城吧,眼下內地老百姓別說去過,很多根本都知道的,聽都不一定聽說過。”

其實這個優勢也就集中在剛開始的一兩年,再往後,電子表也能掙錢,可幹的人多了,差價也就沒那麽大了。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趟,路子我都摸清楚了,省城那邊的合作對象也熟了。”賀成道,“所以現在,我們就是想個什麽理由,方便經常出門的,我想在家修整幾天,盡快再南下一趟,這趟我們搞大點兒,好歹本錢多了。”

姜雅擔心了一下,問道:“不會有問題吧,一路上就沒人查?萬一再抓你個投機倒把罪。”

賀成笑道:“你怎麽也這麽說,很多人早期就是你這種想法,不敢,前怕狼後怕虎的,沒魄力,所以才沒能成為先富起來的那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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