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鄉巴佬

小鄉巴佬

陳生第一次見到江遇時，正在田裏捉泥鳅。

五月份，天兒剛剛開始熱。吃了午飯，村裏的人都回家開始歇息，這時陳生提着個小桶出現在田埂上，挽起褲腳入了田捉泥鳅。

帶着草帽，彎腰看着水裏的動靜，泥巴裏小水泡冒出，立馬伸手進去一捏，半個巴掌大的泥鳅便落入桶中。

汗珠順着脖頸流入胸口，站起身子擦了擦臉，擡眼發現村口處出現了一輛轎車。

這沒什麽特殊的，畢竟村裏許多老人那出息了的女兒兒子經常會開車下鄉，瞧瞧待在老家的父母，或者是接着他們去城裏享幾天福，等受夠了，又會把人送回來。

陳生還沒有去過大城市，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在鎮上。

去做什麽？當然是去賣泥鳅。

彎下腰繼續盯着水下的動靜，喇叭聲從身後傳來，陳生直起身子，朝後望去。

不知道是什麽車，但是那個車标看上去就很貴的樣子，陳生心裏想道。

下一秒，那輛車停了下來。

車窗緩緩降落，露出一張帶着墨鏡俊朗異常的臉，那人朝着陳生吹了吹口哨，語氣中帶着調侃：“喂，小鄉巴佬，你們村支書的房子在哪兒？”

似乎是沒料到會這麽稱呼自己，陳生愣在原地，半響沒答話。

見那黑皮小子不出聲，江遇輕嗤一聲，關上了車窗。

等那轎車進了村裏，陳生這才有了表情。嘴裏嘟囔着沒有禮貌，又繼續盯着水面。

王家村坐落在川蜀的一個小鎮旁，依山傍水好不美麗。

村裏住着的多是些五六十歲的老人，也有些留守兒童，畢竟這裏經濟情況不樂觀，貧困人口也多，許多外出打工的父母承擔不了一家人的費用，便把孩子留在村裏。

而陳生，卻又是一個異類。

年輕小夥今年剛滿十八歲，從出生開始，僅僅享受了幾個月的親人的愛，父親在工廠裏出了事死了，母親也離開了村子回到了娘家。

無父無母的孩子，幸好有一個奶奶把他帶到了十三歲，可五年前，奶奶也因為積勞成疾去世，從此以後，陳生便獨自過活。

村中的老人也可憐這孩子，或許是因為兒女不在身邊的緣故，看着逐漸長大卻未曾想過去外面世界的陳生，總會多了些慈愛。

比如現在，隔壁家的江阿婆看到大中午在田裏的陳生，招手大聲呼喚着。

“生生！生生！來阿婆這兒吃西瓜歇歇，等太陽不毒了再去捉那泥鳅！”

搖了搖腰間的竹簍，瞧着有一半的模樣，陳生在田裏洗幹淨了腳，便踩着田埂往阿婆家跑去。

大太陽下，田埂被曬得滾燙，陳生一邊走一邊跳，出來時為了方便沒穿鞋，如今倒是吃到了苦頭。

竹簍放在門口的榕樹下，陳生笑着攙扶着江阿婆進了院子。

若是他還不停下過來，恐怕等會兒江阿婆會把西瓜送到田地裏。

接過瓜瓤，大口咬下，脆甜的口感充滿了口腔，陳生朝着江阿婆笑了笑。

瞧着這孩子吃的那麽高興，江阿婆躺在太師椅上彎了眉眼，一邊囑咐着慢點吃，一邊把石桌上那剩下的半邊西瓜往孩子面前推。

*

“我爹就讓我住這破院子？”

摘下墨鏡，看着面前老舊的平房，江遇皺緊了眉頭。

伸出手摸了那床頭櫃，厚厚的灰塵沾在手指上，讓他忍不住露出嫌棄的目光。

“江遇啊，江老板指定讓你住這兒，我也沒有辦法。”村支書彎着腰無奈地打着馬哈眼，也不明白這城裏的有錢人怎麽會想不開來鄉下住上。

揮了揮手，眉頭不耐煩地皺了皺，江遇捏着鼻子出了這平房。

江老板老家就是在這村子裏，當年發達以後，便自己出錢為村子修了一條通往鎮上的路，這才使得王家村裏的孩子能走出大山，走向更好的未來。

雖說不明白為什麽江老板把他兒子送到了這村裏，可作為村支書，面對恩人的孩子自然要好生招待一番。

看着明顯不滿的青年，村支書猶豫片刻，上前一步低聲開口：“江遇，不如到叔家裏住去，這老房子時間太久了，沒法住人。”

眉眼松了松，剛想答應下來，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

朝着村支書笑了笑，等看到手機顯示的備注名時，表情又瞬間垮下。

“喂，爸，我剛到呢。”

“你這小兔崽子，到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這老房子太破了，爸，您說我能不能在村支書家将就将就。”

吊兒郎當的語氣從聽筒裏傳來，惹得江父皺緊了眉頭，狠狠地開口：“将就，将就個屁！哪兒都不準去，必須在你奶奶家住着！”

“我奶都走好幾年了，這房子又破又舊的，也不知道如今被哪些孤魂野鬼住過。”

“孤魂野鬼？我看你就像個孤魂野鬼！”

“你他媽搞大人家姑娘肚子讓人家打胎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那孩子以後也是孤魂野鬼？我告訴你江遇，在這事兒搞定之前，你就住在老家別想回來！”

“喂！爸！”

“嘟嘟嘟”

收起電話，江遇無奈地搖了搖頭，擡眼朝着一旁目瞪口呆的村支書看去，露出八顆亮白的牙齒：“叔，我就住這兒了。”

“哎，好好好。”

村支書走出院子，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院中的青年，身姿挺拔瞧着是人模人樣。沒想到有錢人家的孩子玩得這麽大，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

他就說沒什麽事怎麽跑到鄉下來，原來是躲人呢！

嘆了一口氣，想到了隔壁村也是有個女孩兒在外打工被搞大了肚子，搖了搖腦袋，想着自己哪天得在村裏宣傳宣傳，別讓這些小年輕誤入歧途。

在江遇眼裏，這農村哪兒哪兒都不好，就是地寬，把自己的愛車停到房子後面，甩着鑰匙掃向這髒亂的屋子和小院，江遇身子頓了頓。

得，忘記問哪兒有賣東西的地方了。

這屋子蕭條的，連個笤帚和抹布都沒有。

江奶奶這老房子，處于村尾，周邊的老鄰居都在村裏蓋起了新樓房，這彎頭也就只剩下一戶孤寡老人在住，如今江遇來了，倒是有了兩戶人家了。

雙手插在褲兜裏，頂着這大太陽往外面走去。雖說這太陽曬得人難受，可那房子裏髒兮兮的更讓江遇心裏不舒服。

吹着口哨走在路邊，左瞧瞧右看看就是沒見到一個人。

也是，這大中午的誰會傻不拉幾地頂着大太陽出門，也就自己。

腦海中浮現出進村時在田裏遇見的那人，江遇搖了搖腦袋，得，也不只有自己傻。

來到村頭，張望着哪裏有像小賣部的地方，沒想到掃眼過去，目光便落到蹲在門檻啃西瓜的那個傻不拉幾的少年身上。

從村尾走到村頭沒遇見一個人，現在又碰見那少年，江遇心中一樂，大步上前一屁股坐在門墩上。

“喂，小鄉巴佬。”

見那奇怪地人又出現，陳生微微瞥了一眼，一身不吭的繼續啃着手中的西瓜。

水嫩多汁的西瓜瓤讓江遇咽了咽口水，他一路從路北市開往這裏耗了半天，連一口水都沒喝成，現在更要頂着這大太陽出去買需要的東西。

打量着這小鄉巴佬身上的衣服，脖子後邊破了個大洞，江遇挑了挑眉，湊上頭去繼續開口：“喂，你知道這兒的小賣部在哪兒不？”

咽下口中的瓜肉，陳生看着眼前眉眼俊逸的青年，伸手朝着前面指了指。

順着這個方向看去，入眼的卻是被太陽烤的成浪狀的空氣，瞧着這小鄉巴佬不像是騙他的模樣，江遇沉思片刻。

身旁的人沒動，陳生也就沒出聲。

手中的西瓜被啃完，拍了拍圓鼓鼓的肚皮，站起身子把樹下的鐵桶提起，朝着田邊走去。

聽到背後傳來的腳步聲，陳生皺着眉頭朝身後看了一眼。

“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耍我，不然你陪我去一趟？”

“沒騙你。”

帶着少年氣的幹淨嗓音在前方響起，倒是讓江遇愣了愣。沒想到這人長得黑黑的，聲音居然那麽好聽。

看着那小鄉巴佬挽起了褲腿朝着田裏走去，江遇蹲在田埂上，疑惑地出聲：“你這是在逮泥鳅？”

“可這泥鳅肉也不好吃啊，大中午的熱不熱。”

擡頭看了一眼蹲在田埂上的青年，身上穿的得體無比，臉上手上也白白淨淨的，一看就是在城裏長大的人。

也對，開着看起來就很貴的車，肯定是個有錢人。

只是不知道這有錢人在這兒幹嘛，頂着這大太陽跟自己聊天，不是要去小賣部嗎？

瞧見那小鄉巴佬用怪異地目光看向自己，江遇低頭打量着自己的衣裳，也沒毛病啊，還是那麽帥。

“行，你不帶我去我自己去。”

站起身子看了一眼那小鄉巴佬指着的方向，江遇哼着歌走了。

耳邊終于消停，凝神看着腳下的動靜，陳生輕輕地彎下腰。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便逮着了好幾只，黑黑的小臉上露出開心的笑意，餘光裏卻出現一身穿着白襯衫的青年。

“喂，小鄉巴佬，你就帶我去去呗。”

見那少年轉過了身子背對着自己，江遇抓了抓頭發，苦兮兮地又蹲在了原來的位置。

“這泥鳅不好吃，別抓了，你帶我去小賣部，哥給你買辣條吃。”

“不是抓來吃的。”

擡起頭，與小鄉巴佬黑漆漆地眼眸對視，江遇愣在原地。

“是拿來賣的，一斤十多塊錢。”

看着那少年爬上了田埂，提着鐵桶大步走在前方，江遇回過神立馬跟了上去。

兩人走到村頭轉了一個彎，剛才江遇怎麽也找不到的小賣部便出現在眼前。

瞧着那小鄉巴佬轉頭就要走，江遇連忙伸手拉住：“小鄉巴佬，別走啊，哥說了請你吃辣條的。”

再一次聽到這話，陳生頓住了腳步，眼中有着些許掙紮。看着手中不久便裝滿快三分之一的鐵桶，猶豫片刻，還是跟着那青年走向了小賣部。

“對，水盆，牙刷牙膏，笤帚簸箕也一樣來一個。”

青年買了許多東西，陳生就在一旁低着頭默默地站着，手指攪在了一起。

蟬鳴聲在樹上響起，卻沒擾了人們午覺，太陽下，王家村整條路上都沒人，只剩那小賣部外站着一少年。

臉上突然傳來一陣冰意，陳生瞪大了眼睛擡起頭，便見青年正拿着一罐汽水貼在自己的臉上，眼中帶着明顯的笑意：“拿着喝，別站着出神。”

接着從櫃臺上又拿起兩袋辣條塞到了小鄉巴佬懷中，這才掏出手機付了錢。

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看着身旁人小口小口地喝着汽水，莫名感覺乖巧不已，江遇嘴上又癢了，剛想出聲逗逗那小鄉巴佬，沒想到帶着甜橙味的氣息朝着自己這邊飄來。

“我叫陳生。”

見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眸一直望着自己，江遇疑惑地挑了挑眉，随即又意識到了什麽，連忙出聲：“我是江遇。”

紅色的辣條在嘴裏迸發着辛辣的味道，盡管吃的滿頭大汗，可陳生卻還是一臉滿足。

回到田邊，辣條已經吃完了一包，望了望身後提着東西費勞費力的青年，陳生頓了頓身子，看向手中的鐵桶。

“你等我一會兒。”

扔下這話，陳生便大步朝前跑着，在那門檻處轉了個彎，便消失在石板路上。

瞧着莫名其妙便離去的少年，江遇凝神仔細看去，這才發現陳生居然沒有穿鞋，所以腳底才紅彤彤的一片。

擡頭眯着眼睛感受着頭頂太陽的熱度，江遇面無表情地看着空無一人的田埂，想到那小鄉巴佬發亮的眼眸，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來了！”

前方傳來喊聲，只見那小鄉巴佬穿着拖鞋快速朝着這邊跑來，手上的鐵桶應該是放回了家裏。

手中的重量一輕，一半的東西便到了陳生手中，看着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的小鄉巴佬，江遇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還行，辣條加汽水換來一個幫手，還挺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