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PART.神明與人類

PART.09 神明與人類

PART.09 神明與人類

BGM: Loom - lafur Arnalds

我在鳥居的門口停下了。

身後的木兔竄了幾步越過我爬上石階，後來發現我沒跟上，不解地問道：“是爬累了嗎？剛才的那個坡确實蠻陡的！”

我搖搖頭說只是想站一會兒。都怪今天的天氣太好了，我眯着眼睛瞥向天空——好得讓人想死。

一絲雲都沒有，在望不到盡頭的澄澈的湛藍中，太陽平等地照向每一個人。石階頂上，左側依稀露出棕褐色木質結構的拜殿，廊檐上的金色漆飾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右側是某類動物的石雕，因距離過遠我無法分辨是狐貍還是狛犬。石階兩旁的路燈上挂的紙質燈籠随風在微微搖擺，看上去閑适又快活，木兔的興致也很高，剛才還想用手從燈籠底端伸上去掏一把，因發現底端被封死而作罷。

看起來恢複到平常的模樣了，真是可喜可賀。總的來說，今天是個秋高氣爽适合外出的日子。一切都很好，天氣很好，神社很好，身邊的木兔也很好——除了鳥居表面那格外豔麗的朱紅色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新塗了漆，豔麗的顏色刺得我眼睛直發痛。

——神界連接此世的入口，我把前額輕輕抵在鳥居的木柱上，接觸的那塊皮膚微微發涼。

從這裏進去後，就是神居住的地方。

謹言慎行。

木兔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真的不累嗎？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啊。”

“光太郎等我一下。”我朝他擺了擺手：“我現在正努力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神明到底存在嗎？

我疑惑了。

不合理的風俗，教條式的規定，隐藏着的歧視，被視為正常的剝削——這些都是人類對神明及宗教儀式的部分注解，排除這一切——排除人類的記錄，這個世界上、這個宇宙中是否真的有某種可以決定人類命運的“存在”？畢竟面前高大的鳥居看上去莊嚴又肅穆，米白色的注連繩在陽光下彌散出一種聖潔的光暈，讓人不由得斂起精神，參道兩邊松樹的簇狀針葉在風中訴說着低沉的簌簌，吟唱出的長詩有種隽永的意味，青苔在石燈籠表面恣意地向四周蔓延，留下墨綠色的塊狀斑駁傳遞某種啓示，只不過人類無法解讀。

所以，神明真的存在嗎？

我忽然有點害怕了。

“光太郎，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我側過身抓住木兔的袖口，可問題說到一半就被路過小女孩的笑聲打斷了。

一老一少手牽着手，順着長長的石階由遠及近地從我們眼前掠過，交談着，帶着滿面笑容邁步踏進了朱紅色的鳥居。

“好希望爸爸媽媽今年能夠回來陪我過新年呀！”

“噤聲慎行，馬上就要到神明大人的家裏啦！當個好孩子才能被神明聽到願望哦，所以搖鈴的時候...”

“切勿亂晃麻繩！奶奶，我記着呢！”

祖孫兩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石階上端，和我腦海中的部分記憶産生了重疊。

相同的祈願，類似的石階，一步，兩步，三步。

那個時候的奶奶臉上的皺紋可比現在要少的多。

神社門口的狐貍石像眯着眼，繪馬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卻是我一筆一畫認真寫下：

神明大人，一直以來我都是個乖孩子，所以拜托您....

拜托您...

風帶來了輕微的、風鈴的響聲。木兔挑眉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疑惑我為什麽遲遲不願進去。

不管我現在信與不信——但是，有那麽多人相信。

我也曾經相信。

神明。

我猛地轉身，一言不發地扯着木兔的袖子往山下走。木兔被我吓了一跳，雖然滿臉無法理解仍非常配合地跟在我身後。

參道兩側的樹影向後掠過，風聲呼嘯劃過耳邊，間插着木兔的疑問。

“我們就這樣走了嗎？！”

“走了。”

“最後的參拜呢？”

“不做了。”

這一天我早在腦海中預演了許多次：在松樹的蔭影下沿着綿延的石階和木兔一起悠悠地穿過朱紅色的鳥居，頭頂米白色的注連繩在山風的吹拂下輕輕搖曳着，前後搖擺的之字型紙垂發出簌簌聲響。在手水舍和他一上一下握住木勺柄，搖動拜殿中麻繩的時候，風鈴聲都無法掩蓋我因與他手指交疊産生的心跳。參拜之後兩個人理論上從此再無瓜葛，如果他表現出留戀，那就趁這個時機搶占先機告白——畢竟這段時間以來兩個人相處十分愉快，謊言的部分嘛——留到在一起之後再拆穿。

我怎麽也沒有想到是我親自撕掉了劇本的最後一頁。

我松開了木兔的袖子，走下最後一階石梯，扶着大腿開始喘氣。人行道上人群往來如常，川流不息的車輛從我們面前駛過，尾氣中懸浮着的化合物顆粒把空氣墜得更重了。

我回頭望了一眼上山的石階，由近及遠連綿不絕，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聖潔的光暈中這條路仿佛真的可以通到天上，連接着某些看不見的居所。

但又像一道天塹将兩界隔絕。

“你沒事吧！！”木兔伸出手掌在我面前晃了幾下。

“呼——沒事，只是剛才走太快了，不過光太郎。你知道嗎，參道上那些細小的沙石，”我朝他擺擺手，指了下石階的第一級：“據說從上面走過能清洗人類靈魂上的罪孽。”

“所以為什麽人類總是有罪的呢？我們明明昨天晚上剛洗過！今天這是又洗了一遍嗎？”木兔露出不解的神色看向我，我被他提醒，回憶起之前查閱的資料，這才發現類似的風俗有許多。

這麽一想，人類真的沒救了。

“大多數傳說裏，人都帶着原罪，可能因為人總是改不了本性吧，所以總是會犯一樣的錯誤。——就比如，我總是騙你。”

我直接坦白了，或許這一連串或真或假的儀式真的洗掉了我堅持的一部分東西：“我們兵庫并沒有這樣的儀式，也沒有這樣的說法。只是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約你出來，騙了你真的很抱歉。”

木兔露出了訝異的表情，不可置信中的眼神中透露出失望：“那這一切都是騙人的？！”

“所有的儀式都是騙人的把戲——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的話，不知道兵庫縣的神明可以饒恕在東京撒謊的我嗎？估計是不能的吧。但不得不說我有些樂在其中。”

最後那句明明可以不用說的，我想，點到為止就可以了，沒必要把自己袒露地這麽徹底，但我的嘴似乎有其單獨的意志：“而且光太郎，我不能保證以後不會這樣做。”

“那是你還會騙我的意思嗎？！”他的語氣近乎質問——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嚴肅的木兔光太郎。

“是玩笑還是謊言并不取決于我...”我看向他的雙眼，話音不自覺帶上了急切：“而是取決于你！你是怎麽想的？”

“光太郎是怎麽看我的？”

“我認為！撒謊的人最遜了！”

一字一句敲在我的心上，這就是東京的，木兔光太郎的裁決。

他的反應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樣——雖然出門的借口是假的，但快樂的時光不作僞，越過表象看到更本質的東西——我本以為木兔是這樣的人。

想象中的木兔此刻應該是大喊着：“原來你做這麽多都是為了和我出來玩啊！明明直說就可以了！但這段時間很開心！所以沒有關系哦！”

我說不清現在是傷心多一點，還是失望多一點。

大概還是傷心多一點吧。我快速揉了一下發酸的眼眶，或許我真的做錯了什麽。

所以神明是存在的吧？

撒謊的人，做錯事的人，不謹言慎行的人——這樣的人，神明大人并不會實現她們的願望。

那一年的爸爸媽媽回家陪我過新年了嗎？

印象中并沒有。

我也慢慢變成了不謹言慎行的人，不做正事的人，愛撒謊的人。

“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們東京也有一種儀式，可以幫助撒謊的人洗去身上的罪孽，你要不要試一下！”

“嗯嗯？！”

木兔在說什麽。

“所以！！就算是做錯了事情也沒有關系！通過這個儀式神明大人就可以原諒你了！！而且，我們東京的習俗比你們兵庫的簡單的多——”

木兔這是在說什麽。

木兔光太郎看着我，認真地眨了眨眼睛，連語氣也虔誠：

“只需要東京人的一個吻。”

一陣山風自上而下，穿過鳥居，經過這漫長登山階梯，兩側的松樹枝桠簌簌，石階表面上的沙石被風揚起，落下，有幾粒滾動到了我的鞋邊，深灰色的。耳邊傳來汽車輪胎與路面摩擦的粗糙悶響，一輛接着一輛。屬于孩童的笑聲再次在耳邊響起，之前遇到的小女孩從山上下來，牽着祖母的手又蹦又跳地走遠了。

撒謊的人最遜了。

“光太郎…你在說什麽啊。”世間有各類雜音紛擾，我真的擔心自己聽錯。

“我說——只要東京人的一個吻。”

木兔又重複了一遍。

臉頰開始不受控制地發燙，喉嚨也幹燥起來，此時此刻，天上的太陽是不是把所有的能量都投向我一個人了？不然我怎麽會感到目眩，連頭腦都開始發暈，提出的問題也透着傻氣：“那要什麽樣的吻啊？”

我擡起頭看向木兔，盡可能用我的身影占據他金色的眼睛，嘴角的弧度無法控制地越變越大：“光太郎可不可以說具體一點？是親臉頰呢，還是額頭？還是嘴唇對着嘴...”

我話音未落，木兔就吻了上來。

高大的身影遮蔽了天空，像是紛紛的秋葉驀然落下把我掩埋住，只留下頂端一個尖尖的、透氣的小角。

剝開後的栗子，在紙袋裏散發出烘培過的甜膩悶響。稻田一樣的顏色，像是兒時奔跑在鄉間時口中不知名的童謠，歌詞現在已經記不清了，想到這件事時總會有些難過。雨中金黃色的蒲公英搖曳着，高懸在黑夜裏的月亮孤單地反射着太陽，還有什麽顏色？

木兔放開了我的雙臂，但總覺得唇角還留着他若有似無的一絲溫度。“東京的做法是這樣的...！”他理直氣壯中透着一點不擅長說謊的心虛：“這下無論是兵庫的神明，還是東京的神明，都會覺得你是個嶄新的誠實的好人！好運會回到你身邊的，你許的心願也會實現！！”

“你覺得有用嗎！！”

路口紅綠燈跳轉發出間隔一致的滴滴電子聲響，剎車的聲音總是拖得很長。世界喧嚣如往日，但此刻我指尖發麻，心跳如鼓，腦海中所有的念頭都像是按下了休止鍵，只有上一秒的問題在不斷回響。

還有什麽顏色？

這個世間還有什麽顏色？

還有，還有金色的木兔光太郎，

如果被這樣的溫暖包裹，如果被這樣的溫暖包裹。

所有的寒冷悲傷都會不見的。

我邁步向前拉過木兔的手，制止了他偷偷用指甲掐自己掌心的行為：“應該是有用的吧...”

我擡頭，在那片金色裏看見了全部的我。

“因為我的願望實現了。”

是否有真正的神明已經不重要了，我想。

我可是遇到了那個願意陪着我實現願望的人類。

《宮城縣的神明能夠原諒在東京撒謊的我嗎》

【END】

他用謊言向你投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