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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你知道嗎,有個病人逃走了。”

活動室裏,病友八卦中。

“什麽時候的事!?”

“就前幾天,據說是趁着家裏人來探望他,一起在院樓裏散步,然後跑了。”

“那家人這個可能性……很大吧?”

“很難說,據說家裏人表現的挺急的,就說轉個頭就跑了,追也追不上,只好回來告訴護士,不過誰知道呢,哎。”

樓玉收好棋子,離開活動室走到走廊上的排椅坐下,耳根雖然依然沒有落得清淨,但走廊上的‘嗡嗡低語’總比活動室裏的嚼舌根要動聽的多。

斜對面坐着的是一對母女,似乎是母親住院,女兒來陪伴她,母女間兩人有說有笑的,直到女兒問她入院來有沒有直觀上的好轉。

母親嘆氣說:哪有那麽快。

女兒又給她打氣,說:“沒關系的!這本來就是慢性病啊,是急不來的。我問過何醫生,他說你最近穩定很多了。我這周五換班,不能來看你了。周末我在家做好飯,然後來接你回家吃頓好的,好不好?”

母親說:“這兒夥食其實挺好的,從小吃苦長大的人哪會挑食啊?都是有什麽吃什麽。”

“做的好吃和都是你愛吃的,那能一樣嗎?”

“咦,你說的又好像是對的。”

女兒哈哈大笑起來。

“是吧?走,你治療時間到了,我送你過去,然後我也得回去上班了。”

看上去才剛二十出頭的女生攙扶起中年婦女,往另一走去。

樓玉附近周圍基本沒人了,沒了外界聲音的吸引,她開始仔細思索起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所有事跡。

她覺得自己的狀況愈來愈好了,至少不再像初來乍到時那麽糟糕,這兩個月以來也沒有再出現極端的想法。這麽一步步想過來,樓玉才驀地想起那個帖子,已經許久沒有更新了。

當時開這個帖子的原由,似乎是想傾訴,卻不想收到回應,亦是想記載些可能會被遺忘的事情,但樓還沒蓋起來,樓主就先消失了。

怪不得她,是這段時間房間的信號愈來愈差了,本來就是2G的網絡,成功發送一次都要花上好幾分鐘,樓玉不想被這種無謂的事情幹擾到本來就不太愉快的心情,一次兩次後就幹脆的把手機鎖在櫃子裏了。

樓玉捧着手機,在單間裏轉了轉,終于在窗臺的位置把編輯好的動态發送出去。

-我覺得我的情況不那麽糟糕了,出院的決定可以提上日程了。

-我決定出院後考博,然後留校教書。

這句話發送完畢,她轉念想了想,又敲下幾個字——

-看,這幾個月來我從未想過以後,但就是這段時間……

-我相信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樓玉勾了勾嘴角,餘光卻被一個小黑點吸引目光。

她放眼望去,空中正懸浮着一架無人機。

她愣上一愣,往空地一看。

果不其然看到隗洵,他只身一人站在石頭上,操縱着手裏的遙控器,目光落在在空中搖曳飛行的無人機,随後像是注意到什麽,瞳仁滑到眼眶的左邊,得以看到三樓單間裏的女人。

他嘴角一勾,熟練的操控着無人機到那扇窗戶去。

樓玉看到那只機械橫沖直撞的朝自己飛來,吓的後退幾步。

然而下一秒,無人機不見了。

她過于小心翼翼的回到窗臺,隗洵還站在那兒,他指着無人機,示意她看。

樓玉不得不又把視線鎖定回無人機機身上。

緊接着,她發現隗洵對無人機的操控簡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居然在空中寫起字來,每一筆每一劃都是穩打穩紮的,他說:“下來。”

“……何必。”她說。

如此大費周章,随便做個手勢她就明白了。

不過心情還是好的不得了。

樓玉到一樓那個不易察覺的門口時,正巧碰上他拿着無人機進來,他病號服衣襟中露出的鎖骨伶仃而明顯。

護工鎖上那道通往後山的門。

“不玩了?”她問。

隗洵把無人機交給護工,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對樓玉道:“玩膩了。”

他只享受組裝的過程,至于這種小機械,體驗過一次知道性能就沒必要再玩第二次了。

“那你叫我下來幹嘛?”

樓玉無趣的問,沿着走廊與他一并往大廳走。

隗洵答非所問:“你最近氣色好很多。”

樓玉只好禮尚往來,“你也是。”

他揪了揪額前墨一般黑的碎發,道:“老郝那只貓,記得嗎。”

樓玉一下子沒想起來‘老郝’是誰,正思索着那只貓又是誰的時候,才将‘老郝’聯系起來,“……記得,怎麽?”

“發情了。”

樓玉那雙平靜溫柔的眼眸劃過一絲不可思議,“它才幾個月大?”

“五個月。”他說。

“我的天。”她仍然有點不可置信,分明那只貓看起來還很小的樣子,沒想到居然到了交.配的年紀了。

春天到了。她想。

不,現在是夏天要來了。

“老郝說要送去絕育。”隗洵吹了一聲口哨,頗有幸災樂禍的樣子,“以後就是真廠公了。”

樓玉想起上回在創意坊,隗洵和梅主任的對話,當時隗洵表明了态度,他不喜歡貓,且是一直不喜歡的那種。

“你為什麽不喜歡它?”樓玉問出心中所想,“它挺可愛的。”

“我為什麽要喜歡它?”隗洵扯了扯嘴角,“它也不見得多喜歡我吧?”

“……不能這麽算吧?”樓玉字斟句酌,“你是人,他是寵物。”

隗洵:“樓老師,問一個問題。”

他近來像是對這個稱呼上瘾,樓玉推算出他這個人儀式感較強。

“請問。”她也用了敬語。

隗洵:“您是聲控嗎?”

樓玉:“……”

他嘴角銜起一抹笑,湊近她耳蝸壓低了嗓音,用氣音道:“……喜歡我這個聲音?”

……這該死的低音炮。

樓玉立住腳跟,站着不動了。

她只覺得耳根發酥,酥的口腔兩邊自動分泌液體,不止,這一陣酥麻像是一竄電流,雖然沒有平時文學作品描寫的那麽誇張會從頭發絲到腳指頭,但這股電流确确實實傳達到心尖。

這是真實的,手指小臂,耳根脖子都軟了。

如果說這個男明星的低音炮聽上去像是歷盡滄桑滿是故事和朗姆酒,那個男明星的低音炮聽上去像是煙抽多了的煙嗓。

那麽隗洵的低音炮則是裹着雪的,清冷,卻又有分量,足已重重槌擊在耳膜上。

他笑意不減,像是還未玩夠,頑昧十足的說:“一個人缺什麽才會喜歡什麽,我什麽都有,我喜歡它幹嘛?”

樓玉:“……”可以。

隗洵又說:“我這人雖然無趣,但空有一副好皮囊,像什麽聲控顏控白皮控鎖骨控腹肌控腳踝控……我都可以自給自足。”

你對當代女孩的取向狙擊懂的太多了!

“那只貓能有什麽?就只是可愛?”隗洵不甚在意道:“還不如你可愛。”

“……我哪兒可愛了?”樓玉略顯窘迫的看他。

她一個二十六歲的成年女人,冷不防被人誇可愛,就挺手腳發麻的。

還不如誇她漂亮。

“可愛不自知啊。”

說了等于沒說。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晃到了走廊盡頭。

隗洵打開那間活動室,屋裏漆黑一片,他徑自走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見有人在外面放風,随手又拉上了。

夏天是真的到了,灌木草叢中,蟬叫嚣不停。

隗洵在落地窗簾前若有所思片刻。

其實他在過去春秋兩個季節中,是很少保持清醒的。

一年基本可以分為:輕躁期→躁狂期→平常期→輕抑郁→重抑郁→平常期……

諸如此例循環,每個階段基本可以持續兩個月左右,輕抑郁作為過渡期,短到兩周至一個月,重抑郁則長達四個月。就算上個周期剛結束抑郁期,在度過兩個月的平常期後,他仍有可能繼續轉換抑郁相。

說來是巧,他以往的發病期規律到比女人的經期還要準,每到春季就會抑郁。

每年冬季結束,也就是抑郁的開始。

他基本會從春天睡到夏天,每天反反複複,無所事事的睡,有時情況好一些了,生活還可自理,但這種情況不多。

秋天,秋天應該注定就是一個悲傷的季節。

他無法在秋天擺脫掉負面情緒,雖然表面無事發生,但他比誰都清楚悲傷快要把他淹沒過去了。

今年特殊一些,因為去年年末被确診出混合發作型,于是發病期從此亂的一塌糊塗。

漫長的抑郁期還是有的,但一天內反複轉相亦是真實存在的。

大概不會有人知道,今年年初有一天,他覺得霍金很偉大,為了描述霍金有多偉大,他拉着一只白色的流浪貓說了三個小時。

關于霍金的預言,物理學,宇宙學,數學,哲學,思想,基本都說了個遍,就為了頌揚霍金有多偉大。

但把一切都說完後,開始意識到自己生而在世多麽愚蠢,于是把咖啡杯摔了,用碎片割損了手,也可能是太生氣了,割完之後就在雪地上睡着了。

這一覺很短,只持續了半小時,漫天的雪降落在身上。

他在天凝地閉到來之前,睜開了眼。

手腕非常疼,血口子凝固了,血跡早已被貓舔幹淨,貓也早已不知所蹤。

大概是下雪了,他心情不再那麽差。

那也是他第一次選擇在冬天自殺,醒來之後把傷口處理了下,撕下條服的布料把傷口纏住了,平心靜氣的在雪地上賞了一陣風花雪月。

門卡插上後,活動室終于通電,左右上角的監控器也恰逢其時亮起了小紅燈。

他去把幕布拉下來,“老郝本來答應今天帶我看電影,他列了一張可看的電影清單讓我選,可惜那只東西今天結束第一次發情期,老郝要帶可憐的小東西去做絕育。單在那兒,你想看什麽嗎?”

老郝列的清單是多元化的,有喜劇,有愛情片,更有喜劇元素的恐怖片。

說實話,樓玉已經很久沒看過電影了,自從生病以後,坐下來看一場電影都能讓她心悸窒息郁結,無論這部電影是綜藝還是愛情片,她都覺得煩躁,覺得孤獨。

她無法靜下心來。

樓玉也曾給自己設定過計劃,她希望靠自己走出這個暗無天日的負面世界。

她給自己設定好多個鬧鐘,在那個公寓裏把自己一整天的時間安排的妥妥當當。

既然沒法說服自己出門,那麽在房子裏也可以過的充實吧?

她每天七點鐘起床,清晨起來邊打掃衛生,邊聽廣播,緊接着練嗓和練琴,九點鐘吃早飯,十點開始看書,背劇本,背詩。

中午基本不吃,她吃不下。

下午會選擇練琴或是練舞,偶爾會選擇到花園的游泳池游幾圈,到了晚上會花一個半小時運動,保持肺活量,睡前會和心理咨詢師打個電話,聊聊天,然後泡澡睡覺……

這樣的日子她持續了足足有兩個月,起初她也覺得自己絕對是會好起來的,畢竟她除了無法踏出家門外,她還是能笑,會沉浸在劇本中,會被感動,就算是在家她也絕不懶惰,每天都會堅持護膚,堅持運動……

但現實既是,兩個月後,她随着碧藍的水,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之下沉。

就在她想就此一了百了的時候,父親将她從水裏撈出來,她才夢醒。

哦,原來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欺騙自己。

她用幹淨的毛巾将自己包裹,翻開太陽椅上的劇本,指着某一幕劇情,對滿臉擔憂的父母說:

“我是在對本子啦。”

本子上的确有一幕水中戲,當然不是真的在水中,而是那種陷入其中的感覺。

父母舒松一口氣,怪嗔着,把她推進屋裏。

“小心別着涼了。”

她用毛巾揉着濕漉漉的黑發,但沒人注意,她垂着的眼睛,掉了兩顆淚珠垂直滴在毛巾上,連淚痕都沒有。

就算每天七點鐘起來打掃衛生又怎麽樣,事實既是打掃這件事并不浪費她太多體力,現代工具可以免掉她大部分體力。

就算每天都打開廣播又怎麽樣?她沒有一句能聽到腦子裏。

就算每天九點按時吃早餐又怎麽樣?嚴格按照着從前營養師給設定的清單,但只有她清楚的意識到,從前都能一掃而空的進食量,現實既是她沒吃到十分之三就覺得胃要被撐死了。

彼時她沒覺得食物難以下咽,她只是覺得太飽了,我不想再吃了。

轉念又想,不行,我必須吃完。

所以她需要一個小時将這些食物強塞到肚子裏,但不得不正視的是,強塞的後果只會導致她嘔吐,胸悶。

她每天看書,書是看進去了,可看完就忘了。

劇本臺詞都能記,但卻不像是從前那麽牢靠了。

她的注意力不再那麽集中,随時會因為某點聲音而發散思維。

它們攪和了她美好的生活,徹底将她變成一個廢人,并且加深了她的內疚,每當深夜,樓玉總是會想起父母擔憂的臉龐。

父母經歷過那次事件後,神經也逐漸變得敏感,無時無刻不在注意女兒的心理狀況,苦口婆心的勸導女兒不要再接這種負能量的劇本,盡管這些劇本足夠經典,能反映照射出現實不少真實情況。

樓玉只好反過來安撫雙親,“好的,我合同明年到期,這次不再續約了。”

樓玉和那個經紀公司續過兩次約,第一次是三年,原本打算到期就另尋下家,後來發生了點兒意外。

她戀愛了,男友是那間經紀公司的執行總裁,所以她留下來了,簽了五年。

但她并沒有開心多久,第二年她的精神就出狀況了,再後來,每況愈下,她的心理咨詢師勸她去醫院做詳細的檢查。

初次确診時,寫着中度抑郁。

那之後,她又發現,她變得更加冷漠,然後男友也變成前男友。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從前她會給父母打許多電話,報喜不報憂的打,她曾經聽說子女長大後和父母總會有一屏隔閡,但她和父母的關系始終保持的很好。

但後來,她的憂大過喜,電話打過去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麽,通話時長漸漸變短,到最後,她通常都會找借口挂斷這通電話。

如果變化在這裏停止,那麽一切都不算太糟糕。

但關鍵不是。

後來某一天,樓玉覺得自己是白眼狼,這個源頭出自于她回家和父母吃飯,像是從前一樣詢問家裏長短,慰問着父母的身體,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一點都不關心。這些問題就像是早早編輯打好草稿,機械的問出口,毫無感情。

她實在受不了這樣的自己,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是太惡心了。

這一年,樓玉二十五歲,終于意識到她的內在驅動不足,無法戰勝這種負面能量,她總是在想,如果無法戰勝,那麽至少可以選擇同歸于盡,結束這種無休止的折磨和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亦是這一年,她來到清河院治療。

她試過無數次自救,都失敗了。她覺得自己沒救了,但好歹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這一刻,樓玉想任随自己放縱一次。

她問:“我們能全部看完嗎?”

隗洵手下動作一頓,似乎在思考可行性,随後回過頭,看着她,輕飄飄的丢出一句,“可以啊。”

一張清單,十五部電影,算它一部電影兩小時時長,滿打滿算也需要看三十個小時。

當隗洵在護士站給梁緒打電話提到這件事時。

樓玉站一旁默默地汗顏。

她想說不如算了,分一周看完也行,在精神病院看電影這種事兒算是一種奢侈,就不要再得寸進尺了吧。

護士們在一旁笑着調侃打賭,隗洵一邊握着話筒說話,一邊從身上掏出一個小物件,是一個刻章,他賭自己贏。

樓玉撫着臉,覺得現下發生的一切十分荒唐。

然難以置信的是,最終是隗洵贏了。

但也沒有贏的太徹底,梁緒有個條件。

“十五部電影是不是?我想看你的電影觀後感,不用很長,每部兩百字就行。”梁緒說:“這三十多個小時裏監控得開着,你可以不睡覺,但一日五餐必須按時,洗澡時間只有二十分鐘,并且這三十多個小時裏禁止自由出入,可以?”

隗洵思忖片刻,這個條件并不是很過分,于是很幹脆爽快的答應了。

“行。”

“開放區不方便,你帶那位樓老師過來咱們這邊你的房間。樓老師那邊避免多餘的問題出現,你去和張醫生溝通。”梁緒叮囑道:“好好溝通。”

“行了,啰嗦。”

隗洵挂掉電話。

“你在這裏等我。”

他回頭對樓玉說,沒等她反應過來,隗洵進了抑郁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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