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
有那麽一刻,那種不想離開的念頭再次瘋狂滋長。
像是,經年枯竭的血管,遙久失色的世界,層層枷鎖束縛在匣子裏的心髒……
一幀幀的,漸漸鮮活。
血色蔓延着枯管,枷鎖爆炸般的碎開,世界暈上一層聖光,在黑暗裏熊熊燃燒。
她的眼神不再屈于平靜,更多的是追随和向往。
金燦的光線斜照入內,灑落在水中央,波光粼粼一浪漲一浪,反反複複撥到池邊,蕩漾着她浸在水裏雪白的雙腿。白天花泛起一陣陣晶瑩的光,如同另一個光怪陸離的水底世界。
樓玉蕩着腿邊的水,試圖踢回去。漾起的水花再次湧入水中,而她纖細的腳腕則被一只大手攥在其中。
一顆黑聳聳的腦袋從水裏沖出來,水花飛快濺到她身上。
樓玉躲避不及,素淨的臉頰上挂了一水滴,順着她的臉部線條流下來,滴在他手上。
“下來?”他問。
他心情似乎很好,黑發被他往後撥了撥,露出光潔的額頭與戾氣又尖銳的劍眉。
隗洵的日常健身體能訓練加重,不再滿足于體感游戲機,既然拒絕去健身房,那麽游泳對他來說不失為一件好事。
借着每天到開放區游泳的借口,兩人幾乎天天見面。
到公共區域來游泳的人不多,一天也沒多少個,基本都在隔壁參加團體的水上運動治療,所以小情侶談戀愛談的無所畏懼。
“不下。”她輕輕搖頭。
樓玉不喜歡游泳,自那次劫後餘生之後,她就再沒靠近過游泳池。
她雙手撐在泳池邊,低眉看着這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亮澄澄的,如玻璃一般透亮。
這人上衣失蹤,打着赤膊,舊日的傷痕全暴露于眼下。
她的目光像是探照燈一樣,在他臉上梭巡。
“接吻嗎?”樓玉問。
她的嗓音冷冷的,又低又細,聽上去像是摻和了冷薄荷。
隗洵本老老實實地注視她那冷靜迷人的雙眼,聞言,循着聲音落到了那粉紅的唇瓣,性感的喉結禁不住滾動一下,最後雙手攀在池邊。樓玉身子往後退了下,給他留了點上來的空間,然而還沒往後退多少,他像是野獸上岸似地,将她撲倒在岸邊。
這麽折騰一番,隗洵黑發不免亂了,有幾绺垂下落在額前。
再一看,她的黑發淩亂鋪散在地上,有幾絲與他的小臂交纏在一塊兒。
樓玉被吻得水潤嫣紅的嘴唇微張,雙眸失神看他,又像是被這種處于被動的位置激到了,于是目光狡黠的,伸出舌頭在他喉結舔了舔。
像在舔雪糕球一樣。
一瞬間,隗洵只覺得軀體僵硬的無法動彈,全身血液卻都在倒流。
這個舔法……
不怪他多想,這實在是太有暗示性了。
過了幾秒鐘,他才倒吸出第一口氣,惡狠狠的瞪她一眼。
這一眼真的太兇了,奶兇奶兇的。
樓玉沒繃住,問他:“喜歡嗎?”
“太可怕了。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嗎?”他問。
“什麽?”樓玉順着他接茬。
“我覺得這裏到處充滿着性.暗示。”
他鎮定自若把話說完,然後被自己樂到了,樂不可支倒在一側笑。
樓玉不明所以的,耳邊盡是他壓低卻爽朗的笑聲,也被他的反應逗得趴在他身上肩膀直發顫。
最後笑得臉疼,想打人,又摻和進了一分恍惚。
這人情緒的渲染力真的太強了。
根本不知道為什麽……
就和他一起笑了起來。
隗洵最近心情很好,他的內在情緒也漸漸變得‘外在處理’了。
當然這不是指他的反應和思考的東西,而是指他的狀态變得容易察覺,尤其在說話的時候。
他在平常期基本不開口,整個人都懶洋洋的什麽都不願意做。
但如果樓玉撩他說話接吻,他還是很積極反客為主的,也不再隐藏其中的情緒。
輕躁期算是目前最常出現的一個狀态,彼時的他話多到讓人心生聒噪,一般情況下他會控制內部處理,但面對樓玉就會忍不住和她分享他偉大的宏圖……
他經常會從輕躁期無縫銜接轉抑郁相,最明顯的一次是他們在活動室裏看紀錄片。
他說:“北極熊……”說到第四個字後話音明顯落了一個分貝,漸漸降低。
樓玉還想北極熊怎麽了?哪裏不對嗎?這不好好的嗎?它們在冰天雪地中愉快的玩耍,不愁吃喝,成群結黨的,也不會孤獨。
結果一轉頭,這貨表情委屈的連話都不說了。
當然她不知道的是,隗洵這幾天剛看過一則新聞,全球唯一一頭出生在熱帶的北極熊Inuka在新加坡動物園永遠的閉上了雙眼。
他悲傷的來源總是特別多,最後中和在一塊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所幸這種悲傷很快就被轉移注意力了——樓玉親吻了他。
性的确會使生命充滿驚喜。
至少吻着吻着,他的注意力會轉移到多巴胺分泌上,然後情緒漸漸取得平衡,不會被動的,被抑郁一方拉過去。
在他隐隐約約認為這個世界真不讨喜的時候,樓玉讓他生出‘原諒這個世界吧’的想法。
這時候,她總是不吝啬表達自己的情緒,一次又一次的低聲勸慰:“我愛你。”
我愛你。
是的。
這不就足夠了嗎?他本來就沒有多大的野心。
眼前的,就是他想要的。
“今天老郝說的話你記住沒?”隗洵撩撥着她耳畔的發,似乎很喜歡她的長發。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正躺在榻榻米上屈起一條腿,背後靠枕墊了兩個,視線不受阻的看電影,一手閑閑的撩撥她柔順的黑發,從發間穿插。
肚子呼吸起伏平平,但又有那麽點重量。
樓玉舒服枕在他肚子上,留給他一個後腦勺。
幕布上,男女主角正在共度晚餐。
樓玉看得入神,一時沒回話。
隗洵也不着急,黑發與修長的手指交纏不放,他微微擡起手,長發被拽曳起,與他中食指相連,勾挂在空中,在微弱的光線下,像是橫梁上滋生出來的綢緞。
音箱裏傳出女主人公的聲音:一段戀情裏,至少要有一次燭光晚餐。
樓玉聽聞這句話,倒在隗洵身上悶笑,笑了一會兒又沒聲了。
隗洵知道她在想什麽,摸摸她毛茸茸的發頂,沒吱聲。
幾天前,他們讨論過雙方的戀愛觀。
樓玉從中了解到,他過份在乎儀式感,這不知是刻畫在骨子裏的認知,還是血液裏流傳的因子,或還是病症的影響?他認為戀愛是浪漫的,伴侶的呼吸都是神聖的,他們的生活不該一切從簡。他想補救,盡可能給她難忘的體驗。
至少日後再想起來,他們的過去不應該只是彼此人生中的一段經歷,不該如此。
後來,樓玉再回想起這段日子,确實終身難忘。
但是現在,她不敢想,不敢想以後怎麽辦?
她又開始不向往未來了。
糟糕……
每次碰上讓她愣上一愣的事情,她總能很快的放任自己不去思考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并且阻止了思維在下一秒擴散。但這次卻不同,她止不住的糾結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這種消極情緒就算她藏得再好,但隗洵一心挂在她身上,總能感受到,每回他拿着驚喜跑來找她,總能看到她開心過後,一人獨處的惘然和沉默。
現在弄得隗洵行動兩難,不想把事兒做多了讓她反複念起這段戀情注定好景不長,又不想每天平平淡淡算完,那樣他不甘心。
電影播放到激情部分時,男女主角感情升溫,吻的如膠似漆,音箱裏發出的聲音幾乎都是啧啧吻弄的水聲。
隗洵跑遠的思緒也被這種聲音拉回來,掀起眼睑,将目光落到幕布上。
當時選電影沒有選擇分級,都是成年人了看什麽電影不行?然這會兒出現性.愛場景也只能全盤接收,總不能突然快進吧?這比保持沉默更加尴尬。
隗洵想保持沉默來着,但很明顯,男人的本能反應背叛了他。
當然,樓玉并不覺得和男友一起看sex場景有何不妥,雖然她表面上看着保守,但骨子裏兩性挺開放的,當下一點反應都沒,只當是平常劇情,看的津津有味。
但當她視野裏突然出現了點什麽的時候,樓玉還是愣了一下,目光也一下被扯過去了,對着隗洵腿間的東西一眯,目光聚焦鎖定……
他右腿是屈起來的,就這樣也擋不住那鼓起來的一團。
緊接着,一只大手摸上她的臉,将她臉扳了過來。
隗洵動了動,半坐起來在她唇上輕輕一啾,面不改色解釋着:“就……本能。”
他這一坐起身,雙腿也跟着屈了起來,整個人像是蜷縮起來,樓玉還枕在他腰上方,腦袋被他手托着,他身上好聞的氣味同樣包裹着她。
他看起來并不迫切要去降火,臉色一如往常,輕柔的與她接吻。
這不是第一回在她面前起反應了,實際上每次接吻都會面臨這種反應,一吻畢後,還要留幾分鐘擁抱平複心情。
雖然這麽想不合時宜,但這一刻,她還是想起了貓。
貓和貓的尾巴是兩種生物。
一吻畢後,他呼吸微微紊亂,用鼻尖蹭着她。
樓玉從枕着的位置,變成背部靠着他的腿,他雙手摟着不至于不着力。
“今天老郝說的話你記住沒?”他把這話重複一遍。
老郝今天說了什麽?
她眉心動了動,然後不置可否的,鼻尖回蹭了蹭他。
他們今天又參與了一回多人治療。
這回比上次更輕松,最後郝醫師将倆人送出門時,交代了她一句:“你還是要學會主動找話題,主動與人溝通,并不是說安靜些有什麽不好,但是以防萬一抑郁複發,你還是要讓自己變得更加有活力些才好。無論說什麽都好,不要覺得尴尬,說你想說的,做你想做的,不要在意他人的想法。”
樓玉沉默片刻,旋即掀起眼睑:“你想聽哪方面的?”
隗洵梳整着她淩亂的發絲,眼睑半睜與她對視,目光閃過一絲狡黠:“你自己想。”
她坐起來,整理了一下頭發,走到門邊把電磁的門卡給拔了扔一邊,回頭看了看他,把他推倒在榻榻米上,長腿一跨坐他腰上,然後趴下了,頭微微枕在他肩頭。
樓玉最近越來越黏人,倒不是那種膩得慌的黏,而是老喜歡抱着人不撒手,又不說話。
其實他不太喜歡這種束縛感,他更喜歡把人圈在懷裏,于是調整了下姿勢,攬着她腰肢,讓她靠的舒服些。
找一個可以聊下去,又着調的話題,還是費了一些時間,差不多等到她開口的時候,隗洵已經企圖阖上眼了。
他最近又沒好覺,每天閉眼三四小時就睜着眼到天光,無論怎麽努力也睡不進去,這會兒卻不知道為什麽困意爬上來了。
“就,你還記得我怕黑這件事吧?”她枕在隗洵肩膀上,目光淡淡地,流連于不遠處的落地紗窗上。
他睜開眼,鼻音輕輕嗯了一聲。
“記得的。”
樓玉察覺不對,擡起頭,哭笑不得打量他一眼。
“聲音這麽困?”
“沒事,說吧,是聲音困,不是我。”他低聲狡辯。
“……有病啊你。”她又倒下去了,擺在靠墊上的手揉了他頭發一把,從他身上下來,在他身側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拉過他的手把自己圈住,說:“睡吧,我輕點說,就當是在說睡前故事了。”
他的手環着她脖頸,被樓玉握住,他反握着捏了捏,表示好的。
不知怎地,樓玉想起‘貓爪永遠在上’的定律,也就不掙紮了,任他握着。
樓玉重新找了個姿勢,把腦袋的重力放在枕頭上,以防他醒來手臂發麻,望着天花,才娓娓道來。
其實這事兒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整個過程卻十分簡單,她只三言兩語邊說完了。
事件的起源在游學時期,她居住的房子窗戶是打不開的,只能做照明作用,無法通風。
後來某天,突發了一起意外。
火災了,警報四起。她從睡夢中抽離時,到處烏煙瘴氣。那是難得一遇的美夢,她不得不在一剎那間找回理智,摸到床頭櫃第一層裏的護照,然後沖到衛生間沖洗了一條手帕捂着口鼻,就在要離開卧室的時候……
大概是逃生的念頭充斥她整個大腦,以至于太着急了,門把下拉的時候比平時都要用力,也忘了那把鎖芯平時就易失靈,想着是卧室沒關系所以一直沒報修,于是這一下拉,徹底讓它報廢了。
樓玉當時并不是很害怕,她确定以及肯定火源不在她這座公寓裏,但是門窗電都打不開,信號收不到,屋裏也沒錘子之類的利器情況下,她只能躲在衛生間裏不斷用水拍臉,保持清醒。
後來的事情,她記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意識消散的前一秒,夢中出現消防員車聲。
再後來她就特別讨厭在封閉無燈的屋子裏,多人的話是沒問題的,只要別讓她一個人就行了。
樓玉絮絮叨叨般說完,側過頭往上看了看。
他已經陷入了睡眠中,單而薄的眼皮很大,呼吸很輕,有條不紊的,胸膛微微起伏。
幕布散發的暗光一幀一幀的,使得他臉孔也陷在一明一滅之中。
樓玉着迷的看多幾眼,輕輕喟嘆一聲,輕手輕腳換了個姿勢,抱着他也跟着入睡。
殊不知在她呼吸平穩的一瞬間,隗洵卻在這片漆黑中緩慢半睜了眼,他将屋裏靜寂的氛圍映入眼簾,從天花到幕布,再從幕布到牆面,然後無聲的滑落在她素淨臉孔上。
這份靜谧持續好幾分鐘,直到他湊近,張開牙齒,在她臉蛋輕輕一咬。
“知道了。”他說。
注明一下:Inuka其實是2018.4.25上午九點去世的,在新加坡動物園。
感謝。扔了一顆地雷。
感謝“Nebula”,“若為君故”,“居九”,“每天都想你更新”灌溉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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