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共與明月

共與明月

自買下屋子後,沈君竍就住到了一樓。

從和氣生財歸來,天色尚早,他正在屋內揮毫落墨。

枝枝相糾,葉葉相當,起承轉合間,一棵生意盎然的銀杏躍然紙上,正是鄰家的那棵。

待完成,沈君竍對自己的畫作頗為滿意,一望門外,天色已暗了。

叩門聲傳來,沈君竍去應門。

江和捧着點心,微微緊張,擔心自己此刻登門會不會太過冒失。

暮色臨,鄰家木門上兩盞精巧的竹燈籠的燭光便明了了起來,月色尚未出頭,燭火映着花影朦胧,添了幾分溫柔意味。

新鄰居大抵是如先生一般的人吧。

江和想起了沈君竍,一想到沈君竍,江和覺着自己的心都化開了。

好想見一見先生。

木門聲咿呀,心中所想之人與眼前人朦胧交疊,燭火忽明忽暗,江和瞧不真切,以為自己做起了夢。

“江公子?”沈君竍對江和的到來感到意外,他記得自己不曾告知過江和自己的住處。

江和回神,眼前人分明就是先生,竟不是夢,江和臉上笑意擴散開來,将點心提至眼前:“先生,久未上門拜訪,還望見諒。”

沈君竍一頓,很快反應過來,指了指旁邊黑漆漆的屋子,“難道……?”

江和笑着點頭:“不曾想如此巧,前段日子鋪子裏忙,回來得晚,不曾得空上門拜訪,倒是生生和先生錯過了許多時日。”

“哪裏的話,此刻也不晚,快請進。”沈君竍将門打開,側身将江和往屋內招呼。

“那便叨擾先生了。”

沈君竍将畫收起,換上新燭,屋內透亮不少,燭火暖黃,映得沈君竍面容柔和,江和的眉也更深了些。

江和取下包着點心盒的方巾,将上蓋只稍稍掀露一角,甜香味便鑽了出來,和着茶香和花香,這方天地盈滿淡雅清朗。

“今日鋪子關得早,算得了空,想着該來拜訪拜訪新鄰居,不知先生口味,見先生種了花,便做了些花餅,還望先生不要嫌棄。”

江和手藝甚好,花餅做了好幾種樣式,一路上小心護着,沒有撞散開來。

沈君竍拿了一塊茉莉花餅,竟有些不忍下口:“江公子做得這般精致,倒叫我不忍吃掉了。”

“先生只管嘗,若是喜歡,我再做給先生吃便是。”

沈君竍被江和這話撞了心弦,手上的勁沒控制住,将花餅捏落了幾粒碎屑,沈君竍在心中惋惜自己糟蹋了這好點心。

惋惜歸惋惜,他自不願拂了江和的心意。

咬下一小口,細膩的面點入口即化,花香生津,甜而不膩。

“先生覺得如何?”江和眼中的期待快要漫了出來。

見江和耳垂微紅,沈君竍有心逗一逗江和:“若是不喜呢?”

江和猜不合沈君竍口味,倒也不失望:“若是不喜,我便做先生喜歡的。”

點心早已入喉,沈君竍卻被嗆到咳了起來,耳垂竟比江和的還要紅。

江和将茶吹涼了遞給沈君竍:“先生,慢些嘗。”

沈君竍将茶飲盡,沖順了喉間:“多謝。”

兩人閑來話家常,燭火跳動,将兩人身影繪于窗。

一地清輝入屋,慢慢爬上桌腳,江和望了一眼外頭,近來月色常明,算一算日子,原是中秋将近。

清石溪的中秋過得熱鬧,江和想到沈君竍剛來此地,應是未體驗過這般節日,“先生。”

“嗯?”

“中秋将至,清石溪的中秋向來熱鬧,先生可願同我游玩一番?”

月色從窗縫間落了一抹在沈君竍的掌心,他嘴角笑意浮現,團圓佳節有人相伴自然甚好:“自然。”

約定既成,江和內心雀躍不已。

*

自那位老先生來過後,少東家與平常大不相同,不僅掃去一身疲态,嘴裏還時不時哼着小曲,揉面團時會看着面團傻笑,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根旁。

衆人疑惑,難不成老先生給少東家介紹好姑娘了?

劉叔旁敲側擊,江和笑而不答,這讓衆人更是好奇了。

但中秋将至,衆多老主顧光臨,衆人也無閑暇去追根究底,皆有條不紊地做着事,期盼趕上與家人團圓的時刻。

江和就更賣力了,将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都考慮了個遍,事無巨細,安排周到,只為安心與沈君竍過個中秋。

江凜近來心緒不佳,江和打算叫上江凜同游,只是江凜收了封信便匆匆出了門,看江凜神色凝重,江和知是重要的事,替他打點好行禮。

這些年來,江凜未瞞過江和什麽,此刻江凜不說,江和明白他是心有苦衷,只待江凜想說時,他自會聽着。

清石溪坐落于綿延起伏的山嶺間,山色絕佳,流水潺潺,且民風淳樸,除去春節,中秋便是清石溪最熱鬧的節日。

中秋這日,百姓們在祭祀完月神後,一家子便會提着一籃子吃食上街,與人互贈吃食祝福。

要說最熱鬧的還是舞龍,鄉親們用粗細正好的木棍做成龍身骨架,再用幹稻草紮在骨架上,便成了一條草龍,在舞龍前點燃稻草,底下人再撐着木棍相互配合着舞動草龍,草龍便成了一條氣勢如虹的火龍。

火光映照着衆人歡愉的臉龐,既有團圓的喜悅,也有豐收的滿足。

江和與沈君竍并肩而行,火龍與鑼鼓喧嚣從兩人身旁經過,又歡騰去往前方,沈君竍看着熱鬧的人群走遠,擡頭望向皎潔圓月,眼中星辰若破曉,嘴角揚起柔和的笑意。

沈君竍在看月,而江和在看他。

先生笑起來真好看。

兩人走到半山腰,此處視野極好,将清石溪的人間煙火盡收眼底,往前看去,那火龍宛如活了般,往山頂游去,似要将人們的祈願帶回天上。

“滿天星鬥拱明月,拂地笙歌賽火龍。”

“此情此景,甚為貼切。”沈君竍出聲感慨。

這熱鬧景象往年都是和江凜一同看的,年年如此,對江和來說已無甚新意,但此次身旁換成了沈君竍,江和竟從舊俗中感知出了幾分新來。

思及江凜,江和又覺得擔憂,不知爹此刻去了哪裏。

看江和神色時喜時憂,沈君竍開口問道:“江公子可是有心事?”

江和點頭,沒有否認,陸材離去後,江和仍在為祖母惋惜。

“若是不棄,江公子可同我說上一說,君竍不敢保證排憂解難,但定會認真傾聽。”

月色正好,江和也想同人說話,既是先生,便是再好不過了。

*

當年餘父重傷不治,撒手人寰,餘母悲痛欲絕,卧病在榻。

家中光景一落千丈,餘梓既要擔起家中生計,也要照料病重的母親。

江和的祖父江珉曾托媒婆餘梓說過媒被拒,在得知餘梓的境地後,不曾遠離也不曾說媒,只是伴在餘梓左右,為她分擔。

餘梓心裏念着陸材,不肯接受江珉的好意。

江珉心中明了,對餘梓的陪伴與幫助都保持着分寸。

餘母病得愈發重,看餘梓終日忙裏忙外日漸消瘦,實在心疼不已,而餘梓又始終不肯接受江珉的心意,餘母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她,于是尋了個清冷的夜欲跳河。

江珉搬到了餘梓家邊上,夜裏不敢睡深,顧着餘梓家的動靜,怕餘母有什麽不便,餘梓照顧不來。

餘母體弱腳步沉重,勉強開了門走出去,江珉未曾睡深,被推門聲擾醒,起身開窗往餘梓家瞧了一眼,一個佝偻的身影愈走愈遠,不似是餘梓。

江珉思索片刻,心中大驚,趕忙追了上去,外裳都來不及穿。

已至深秋,夜裏結了霜,河水全然冰涼,江珉顧不得許多,跳入河中撈起投河的餘母,幸而趕得及時,餘母只嗆了幾口水。

餘梓又夢到了陸材,甚不安穩,緩緩醒來,下了床想看看母親睡得是否還好,床榻空蕩,餘梓吓得驚慌失措,屋內尋不着人,餘梓急忙往外跑去。

剛至門口,便見江珉渾身濕透,背着人往屋裏趕。

“快,快去找幾件幹衣裳給嬸嬸換上,我去燒姜湯。”江珉一邊交代,一邊放下餘母。

餘梓吓壞了,但也很快反應過來,照着江珉說的去做。

江珉端了盅熱騰的姜湯進來,怕姜味太重,他還細心地加了糖。

待照顧母親睡下後,餘梓才注意到江珉只穿着單薄的裏衣,渾身濕透,在屋外守着直打哆嗦。

那一刻,餘梓心裏動搖了,她盛了碗姜湯端過去:“江大哥,夜裏涼,先把姜湯喝了吧。”

天确實冷,江珉也不多作客氣,暖流下肚,他感覺好了許多:“謝餘姑娘。”

“該是我說謝,江大哥,多謝你。”餘梓拼命忍住眼淚,今夜若是沒有江珉,她将永遠地失去娘親,餘生都在痛苦中度過。

“餘姑娘不要多想,安心照顧餘嬸嬸,有什麽事喚我一聲,我定會來。”江珉寬慰餘梓,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夜裏涼,江大哥又受了寒,早些回家歇息吧。”餘梓的語氣比往日柔和了幾分。

“好。”

餘母受寒嚴重,江珉每日早早閉店回家幫着餘梓照顧,餘母頭腦昏沉,時而清醒,将江珉的好全部看在眼裏。

見餘梓也不似往常那般将江珉拒于千裏之外,餘母擔憂散去不少,她心知自己時日不多,若是餘梓能尋個疼她護她的好夫家,自己也可瞑目了。

初冬時分,餘母精神氣好了起來,她心中有數,将餘梓和江珉喚到跟前,問兩人是否都互有心意,江珉答得堅定,餘梓也點了點頭。

餘母喜笑顏開,将餘梓托付給了江珉,為兩人置辦了一場簡單的婚禮,無親朋好友,只有餘母和天地初雪為證,餘梓和江珉明白餘母是回光返照,忍着哭意拜了堂。

餘母笑着拿出一堆孩童衣物,說是給夫婦二人的新婚禮物。

未及春日降臨,餘母離開人世,去的時候臉上是帶着笑的。

而後的歲月裏,江珉餘梓夫妻恩愛,餘梓在生江凜時落下病根,待江凜成年,江珉将鋪子的事都交給江凜打理,自己則安心照顧餘梓。

餘梓懂了為母的心情,希望江凜早日成家,每每談及這個話題,江凜總是回避,餘梓雖急也不願勉強,而後江凜帶回了江和,餘梓便不再提他成家之事。

沒過幾年,餘梓重病纏身,臨了之時握着江珉的手:“我這一生倒也算圓滿。”

只是她的目光望着架子上的錦盒,有遺憾流出。

陸材的存在,餘梓從未曾瞞過江珉,江珉知道陸材是餘梓的遺憾,他握着餘梓漸漸冰冷的手靠在額前哽咽,肩頭抖動。

若是此刻陸材在該多好,能全了阿梓的遺憾。

江珉在失去餘梓後,不再留戀人世,兩年後也跟着去了。

*

“見老先生難過,我不忍将祖母的事細說與他聽,怕他難以承受。”江和哽聲。

“也許公子可以告知于那位老先生,年少的情思該得個圓滿,江夫人此生尋得良人,并不孤苦。”沈君竍話語似山澗清溪淌進江和心裏。

其實先生所言甚是。

祖母與祖父恩愛不疑,老先生是祖母的年少驚鴻,而祖父是祖母的餘生。

陸老先生遲來的心意,祖母雖無法回應,或許他可以做些什麽讓兩人之間少些遺憾。

江和心中霧霾散盡,見月色也多情。

見江和眉頭舒展開來,沈君竍莞爾而笑。

沈君竍的這一笑倒讓一輪明月都失了色,江和語氣輕快:“謝先生同我過中秋,望來年仍與先生一起。”

“嗯,望來年仍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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