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芙蓉回響

芙蓉回響

自遇見沈君竍後,江和覺着四季往複都比往常慢了些,江和聽了沈君竍的話,就着秋意給陸材寫了封信。

信尾寫道:憶昔相逢俱少年,兩情未許誰最先。想來年少深情,祖母應是感謝深付,望老先生放下心結,安穩過餘生。

陸材收到信後,呆望亭邊山水,只留陸玧陪着。似在追憶往昔。

餘梓姑娘,既是此生無緣,惟盼來世重結。

*

沈君竍這幾日在學堂裏都是笑意盈盈的,學生們覺得,雖然先生往日也是笑着的,但近幾日更為舒心。

有學生好奇詢問,沈君竍笑答:“得遇傾蓋如故”。

學生們知先生自遠方而來,見先生結交了好友,由衷為先生高興,先生笑如清風朗月,他們愛看先生笑。

中秋過後,江和去祭拜了一趟餘梓。

木簪在欲葬下之時斷成兩截,好似它堅持了數十年,終于在此刻完成了它的使命。

風揚起一陣細碎的楠木齑粉。

江和将木簪葬下,在石碑前放上一束風幹的山茶。

“秋月裏無新開的山茶,還望祖母見諒。”

“陸老先生來過,後輩們自作主張,收下了這支木簪,也将香囊送了出去,算是全了您當年的心意。”

“但小和知道,您有祖父相伴,并不孤單。”

“祖母,小和想您了。”

無人應他。

只是又起了一陣風,撩起江和額前發絲,抖落一地樹葉。

團圓佳節過後,人人臉上喜悅洋溢,獨江凜除外。

江凜雖表現得與平常無異,但大家感覺得出大東家心事重,又不好開口過問,私底下問江和,江和也是不知其中緣由。

衆人顧着東家心情,做事小心翼翼,和氣生財藏起了往日的歡快。

日子漸過至冬月初,天地降下小雪,家家戶戶鮮少出門,鋪子關得早,學堂放學也早。

江和用火爐暖了一壺熱酒,江凜有心事,喝了一碗暖暖身子便睡下了。

周遭雞犬都懶洋洋地縮在窩裏,只是傍晚時分,天地間已然一片靜谧,雪花悄然鋪滿大地,每家每戶點起了燈,暖黃色的光影襯出冬夜侘寂。

四下無聲,江和感到孤寂,不自主地望向隔壁。

好想見先生。

愈思愈深,江和重新暖了一壺新釀的酒。

待壺暖酒燙,江和提着酒叩敲了沈君竍的門。

沈君竍知道是江和來了,難掩欣喜:“今日初雪,我正打算登門作邀,你倒是先我一步來了。”

“那我與先生可稱得上是心意相通了。”江和邊說邊倒酒,裹着熱氣的酒自壺口傾瀉而下,将桂花香一并帶了出來。

“冬陽酒。”沈君竍揚起嘴角。

江和點頭:“先生見多識廣。”

沈君竍合攏手指往自個方向慢悠悠地扇了扇,将香味攏在鼻尖:“釀的時日正好,保存得也極佳,江公子有心了。”

“這酒是我新釀,先生第一個嘗嘗?”

“樂意之至。”酒涼了會,正好是溫的,沈君竍仰頭,将碗中金黃一飲而盡。

入口綿軟甘甜,隐隐漫出桂花幽香,十分爽口怡人,不得不說,江和釀酒的手藝甚好。

“江公子若是開酒坊,別的店家怕是要沒了活路。”沈君竍開着玩笑誇贊。

“既如此,我便藏着我這手藝,獨與先生分享好了。”江和順着玩笑說,倒沒發覺自己語氣裏的一絲寵溺。

沈君竍的耳垂又紅了。

這酒也不烈,怎勁頭這麽足。

江和注意到屋外的花已覆上一層細薄霜雪:“先生不将花都移進屋子裏嗎?”

在江和看來,花都嬌貴,怎能耐得住冬日的寒。

“原是打算在冬日裏搭個棚子遮一遮風雪的,不曾想這雪來得急,我還未着手,雪已經下了,明日我再趕一趕,不好教它們冬日受了苦,來年便開得慢了。”

“這雪下不久,明日我來幫先生,還趕得及。”

沈君竍笑意更甚:“那便謝過江公子了。”

江和言出必行,趕在大雪降臨前,替沈君竍搭好了花棚,沈君竍許諾,來年開春,任江和選一株花相贈。

“此事還是罷了,我不如先生細心,怕養得不好糟蹋了先生的心意,從小到大,我獨養好了我家銀杏,還是讓它在先生這裏長着吧,先生若是不嫌叨擾,來年開春,我來與先生一同賞花。”

“江公子上門,君竍自然十分歡迎,來年賞花之約,盼君如約而至。”

“定然會的。”

*

除夕前夜,江和貼着大紅窗花,窗花剪裁得好,往镂空處望去,還可望見沈君竍院子裏他搭的花棚,棚頂已積滿白雪,棚內花兒安穩,未沾染雪花一片。

江和正想着邀沈君竍一同過除夕,家中卻來了人,江凜此刻正在廚房忙活,江和便去應門。

來人看着是一位貴家小姐,同江凜差不多年紀,眼角有歲月的痕跡,但舉手投足盡顯溫婉,見應門的是江和,她也不詫異:“江小公子,阿凜可在家?”

“您是?”來人對他家熟稔,想來是江凜舊識。

未等來人作答,江凜驚訝的聲音傳來:“卿歌!”

“阿凜。”李卿歌的聲音如雪花般輕,卻讓江凜知道自己非是在做夢。

風雪太大,惹得李卿歌忍不住咳了幾聲。

江凜忙将人扶進屋內,把門帶上,将寒氣隔絕在屋外,心疼:“這大寒的天怎獨自一人跑出來,這要是再傷着身子怎麽辦?”

扶李卿歌坐下後,江凜又拿來暖爐:“快,暖暖,別凍着。”

“瞧你這麽緊張作甚,不礙事的。”

江和見這氛圍,識趣地去廚房給李卿歌煮了碗熱姜湯,再将江凜做的菜端了上來。

看着滿桌的家常菜,李卿歌看出來都是江凜的手藝,不禁莞爾:“好在是趕上了。”

“這麽多年,總算是趕上一趟了。”李卿歌喃喃自語。

江凜聽了,心中酸楚:“卿歌……”

“阿凜,我沒事。”

雖不明來龍去脈,但江和覺着該給兩人互訴衷腸的時間,于是尋了個由頭離開。

“爹,先生獨自一人過除夕,我去看看他。”

門只一響,沈君竍冒着風雪應門,拉起人往屋內跑。

“家中有客人到訪,怎還出來了?”沈君竍看見江和家有客人來,猜江和今日應是不會來了,他這一來,倒讓沈君竍好生驚喜。

“來的應是爹的舊識,我待着多餘,不如來陪先生。”江和将新年賀禮放在桌上:“一點心意送與先生,祝先生新春如意吉祥。”

沈君竍心暖。

被人記挂的感覺甚好,有一盞燈是為尋他而來真好。

“正巧,我也給江公子準備了新春禮物。”沈君竍從房內拿出一個細長錦盒,盒面上挂着鎏金流蘇。

收到回禮,江和既欣喜又好奇:“先生,我可否打開瞧瞧?”

“自然可以。”沈君竍着點頭,起身離開了會,趁着江和看禮的空當,将飯菜端了上來。

“這是先生畫的?”沈君竍送的是一幅畫。

畫中江和倚着銀杏假寐,一手搭着膝彎,一手枕在腦後,墨衣席地,少年根骨中透着幾分俠氣。

“嗯,江公子可還喜歡?”

何止是喜歡,是太喜歡了,先生将他畫下這事,光是想想,都令他雀躍不已。

“自然是頂喜歡的。”

“喜歡便好。”

“江公子應是還沒吃晚飯吧,我手藝大抵不如江公子,還望不要嫌棄。”

“怎會,只要是先生做的,我都喜歡吃。”江和确實餓了,說話未過腦子,直白的心意脫口而出。

說話人不覺,卻實實在在撥動了沈君竍的心弦。

吃飽了渾身就暖和起來,江和撐着頭,懶意洋洋地問:“先生,今日可好收留我一晚?”

聞言,沈君竍手一抖,碗碟相撞,在桌上轉了好幾圈,他用手背掩唇,咳了幾聲掩飾慌亂:“一時手滑,讓江公子見笑,江公子若不嫌棄,二樓可供公子小住。”

“先生肯收留我,我開心還來不及,哪會嫌棄。”

窗外雪花影影綽綽,屋內燭火暖意橫生,江和覺着在此間裏,歲月好似成了一首悠長的詩,他與先生此時此刻同留于詩中一行。

只一行,卻足以比拟人間萬千的風花雪月。

——

雪連着下了幾天,終于放了晴,日光在晶瑩的雪面上鋪了一層細碎的金光。

李卿歌身子不太好,江凜給她造了把輪椅,這幾日她整日坐在輪椅上和江凜圍桌做些尋常瑣事,過了一段歲月靜好的日子。

見天氣晴好,李卿歌說想出去走走,江凜将門前雪鏟出一條道來,推着李卿歌出門。

這幾日李卿歌雖塗了胭脂,江和還是看出了她的病容,他知道江凜也是看出來了的,只是江凜不說,他自然也不會戳破。

江和擔心,想要跟着同行,好照應一二:“爹,我會離得遠一些,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李卿歌笑着說:“小公子多慮了,哪會打擾。”

江凜也就同意了。

出門時,江和特意望了一眼隔壁,門仍閉着。

先生還未醒。

因撒了鹽,雪積在道路兩旁,讓出一條道來。

路上遇到坑窪颠簸了一下,江凜停下,矮下身子替李卿歌将毯子重新掖好,李卿歌一臉溫和笑意,心情似乎很好,江凜見她這樣,也回了個笑。

江和卻覺得江凜的笑裏藏着悲傷。

兩人一路上斷斷續續說着話,江和沒有細聽,大抵是些往事吧。

江凜推着李卿歌走到河岸邊,岸邊的樹還未長出新芽,略顯荒意。

日光有了些許暖意,将河面上結的薄冰融得松散了些,冰層便被河水抵開了幾條裂縫。

沿河是一條平坦的石板路,江凜讓江和不要再跟,江和應下,候在原地看着兩人走遠。

走了一段,李卿歌開口,聲音虛浮:“這孩子心眼好,乖巧懂事又記挂你,有他陪着你,我寬心許多。”

“嗯,小和是個很好的孩子。”江凜接話。

“阿凜,這幾日我總是夢見以前的事,還夢見我們成了親,人快死了,念想也多了。”

李卿歌此時講話已頗為費力,但她想和江凜多說說話,暗自忍着痛楚,“若是夢成了真該多好,我還是來遲了。”

“卿歌,不遲的。”

江凜半蹲在李卿歌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将手帕四角掀落,一只手镯躺在江凜的手心,通體純白,玉身只嵌着一朵盛開着的鑲金芙蓉,再無多餘綴飾。

“只要你來了,多久都不算遲。”

“卿歌,此刻天地為證,你可願嫁我為妻?”

“天地為證,李卿歌願做江凜的妻。”李卿歌哽咽,一字一句無比堅定。

江凜托着李卿歌的右手,為她戴上手镯。

他的動作很慢,希望時間也跟着慢下來,盡管已緊咬住嘴唇,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落在李卿歌的手心。

這只手镯塵封了二十年,終于……終于戴在了該戴着它的人的手上。

“阿凜,不要哭,你這樣會讓我走得不安心。”李卿歌擡起江凜的臉,替他擦去臉上的淚,她雖想安慰江凜,自己卻也是淚如雨下。

“好,不哭,說好了要笑的,我們都不哭了。”江凜替李卿歌抹去眼淚。

李卿歌點頭,将眼淚拭盡,聲音更輕了:“阿凜,我們再往前走走吧,許久未來,我已經快記不清這裏的模樣了,我想多記着這裏一些。”

“好,我陪你記,你想做什麽我都陪你。”江凜強忍下悲傷重拾笑顏,起身推着李卿歌朝前走。

“阿凜,你都記着。”李卿歌用指腹摩挲着手镯上的芙蓉花,手镯上尚存江凜的餘溫,李卿歌感到手腕圍了一圈暖意。

“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後霜前著意紅。猶勝無言舊桃李,一生開落任東風。”

“卿歌,你愛芙蓉,我都記着呢。”

“你待我總是這樣好。”李卿歌笑得柔和,錯過的二十年忽然在此刻釋懷。

她人生最後的時光不是困在家中郁郁而終,而是與江凜一同度過,這于她而言已然是最大的幸福。

“阿凜,若有來生,我還想遇見你。”

“早一些遇見你,早一些成為你的妻,不再為任何人任何事妥協,一步一步堅定地朝你而來。”

李卿歌說得吃力又緩慢,江凜耐心聽着。

“卿歌,來生我一定先找到你。”江凜許諾,一片情深。

李卿歌望着溶溶日色,緩緩笑答:“那也,甚好。”

路還剩一段沒走完,李卿歌呼吸停滞,頭歪向一邊枕在江凜的手上,戴着手镯的手如枯葉般垂落下去。

“卿歌。”江凜聲音顫抖,推着李卿歌繼續朝前走。

“卿歌,你看,樹已發了新芽,今年定然又會長成一棵茂盛的樹。”

“小和又搗鼓出了點心新花樣,是芙蓉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鄰家先生種了一院子的花,我瞧着就有芙蓉,等等我去讨要一盆來給你種種。”

“我在市集上看中一把木梳,上頭刻着芙蓉,我買了下來,中秋那會給小紫了,你應該用上了吧。”

“卿歌,好不容易你來了,再陪我說說話吧。”

“卿歌……”江凜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頭靠着椅背痛哭。

日光不懂人間悲歡離合,瀉下更甚的暖意,将河面的冰層化得更開了些,冰塊被沖散沉入河中,世間開始恢複生機。

江凜抱着李卿歌往回走,眼睛紅得厲害,江和心疼:“爹。”

“小和,走吧,回家吧。”

家門前早有一輛馬車等候,是李卿歌的爹娘,江凜提早寫了信告知,這些日子也是他向二老借來的。

李卿歌雙親見女兒病去淚水漣漣,他們此刻無比後悔,後悔攔了女兒一輩子,擋了她的幸福。

江凜将李卿歌好生放置在馬車上後,跪地懇求:“老爺,夫人,卿歌已是我的妻,她的身後事還望二老讓我幫着操辦一二。”

李老爺攔了這對有情人一輩子,人在時他的态度是何等地強硬,現在人走了,他也攔不動了:“罷了,你便來送卿歌一程吧,有你在,她會開心些,也能少怨恨我這個當爹的一分。”

李夫人癱在李老爺懷中哭成淚人,白發人送黑發人,怎能叫人不心痛。

“卿歌不會怨恨老爺,卿歌喜甜愛笑,絕不會帶着怨恨過活。”

“我們為爹為娘的,與卿歌生活了數十年,卻還不如你了解她,想來也是可笑啊。”

待一切塵埃落定後,江凜還是向沈君竍讨要了一盆芙蓉,好生詢問了養護之法。

“芙蓉花開在秋日,春日裏見不着花,江先生只需澆水施肥即可。”沈君竍交代。

江凜點頭,謝過沈君竍的好意。

自從李府歸來後,江凜去鋪子的次數漸漸少了,他将鋪子裏的事慢慢交給江和打理,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守着那盆芙蓉發呆,精神愈發不濟。

等候春夏接連而過,秋來了,芙蓉便開了,綠葉相襯,粉瓣重疊,纖細無暇。

江凜望着窗臺上盛開的芙蓉,神色動情。

日光落下,葉影綽綽,微風習習,江凜在光影搖曳中憶起他與李卿歌的初識。

日光西移,将花和江凜的身影映到一處,好似在親吻,江凜閉上眼,一臉溫柔幸福。

“小哥哥,煩請給我拿一份芙蓉花餅。”十二歲的李卿歌穿着粉紅衣裙,在街上被一陣香味吸引。

跟着香味尋到和氣生財時,看見裏頭有一位俊俏的小哥哥眉眼帶笑,正低着頭認真地做着點心。

小哥哥無比專注,應是很喜歡自己做的事情,李卿歌駐足觀望,跟着笑了起來。

誰知小哥哥突然擡起頭,和她對視上,李卿歌心下顫動,鼓起勇氣上前點了一份芙蓉花餅,嗓音清脆。

江凜這才瞧清了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姑娘,明眸皓齒,純真無邪。

李卿歌站在光影裏沖他甜甜一笑,這一笑竟叫他此生都移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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