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資助者

資助者

自風懸勢大,黎聽懸跟翁家、謝家等財閥豪門的關系便一直維持在一個适合的度上。即使祖上與翁氏家族相交百年有餘,也未必有什麽過分親近的舉動。

他少年罹難,受翁谷晴之父施恩不假,但今日所得一切,終歸是他自己成全的自己。

頂多,是對外承認自己有個幹姐,且認下了一對幹外甥女而已。

公歸公,私歸私,常讓人在私底下诟病他不念情分之舉。

至于謝霁翡,兩人就更不會存在什麽血緣聯系了,先前的“親戚”關照之說,聽着溫馨合理,實則十分牽強。

也正因如此,謝霁翡更能大膽施為,心理壓力幾近于無。

舅舅不是親舅舅,親戚情偏出十萬八千裏。他只是撩個人而已,不犯法,幹就完事了。

淚水盈盈一汪,已經打濕睫毛,只一點晶瑩的碎珠挂在睫毛梢上。謝霁翡借助窗戶的折射,讓溫柔金燦的日光灑在自己身上,與身後灰撲撲的剪影作比,特別能突顯出本人的容貌優勢。

他生得白,哭戲從不會把臉糊得亂七八糟,此刻眼梢和眉毛邊染上淡淡的紅,黑發軟軟地垂着,很有一種破碎的美感。

而眼睛上的神韻,那就更厲害了。僅僅一個照面,四目相對,委屈傷心的情緒瞬間被慌亂所代替,此時的謝霁翡顯然不愛在別人面前哭哭啼啼,微偏過臉,再轉過來時,眼眶雖然還熱着,眼底卻已經蒙上一層淡淡的複雜。

那股倔強勁兒和驚鴻一瞥的郁愁羞赧,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離群受傷的綿軟獸類。小小一只,可憐見的。

“黎總。”

快速恢複狀态的謝霁翡嗓子還有點啞,站起身的同時,黎聽懸蹙起眉,擡手阻攔:“你坐下,不用這麽客氣。”

粗粗一打量,他便抛卻了先前的想法。

青年能從謝宅跑出來,應該吃了不少苦頭。單臉上的傷就能看出來是被人發了狠打的,而他身上的衣物都顯得略微發皺,恐怕是遮蓋住了其餘傷痕。

察覺到黎聽懸的視線,謝霁翡摸了摸脹痛的臉部肌膚,略顯窘迫地說:“讓您見笑了。出門太急,還沒來得及處理。”

來不及的原因顯而易見,當然是要趕過來拿黎聽懸承諾過的那個條件。

真是……

黎聽懸在心裏嘆息一聲,直接打電話,吩咐司機把車上備用的藥箱拿過來。

謝霁翡待要拒絕,便見面前的男人輕輕瞥過來,很有一種上位者行事不容置喙的架勢,“你是公衆人物,外出不便,現成的藥為什麽不用,不知道自己破皮了嗎?”

黎聽懸平時訓斥下屬向來嚴厲無私,此時面對一個倔小孩,說出的話卻是意外的柔和。

“謝謝。”謝霁翡嘴唇翕動,最後也只是幹巴巴地道了這麽一句。

莫名的,黎聽懸就有些後悔昨天一定要讓人按時過來了,感覺自己在欺負小孩兒一樣。

黎聽懸:“先吃點東西吧。”

菜單遞過去,謝霁翡接來也沒太多心思看,随意點了兩個面食,之後就兩手放在膝蓋上,規規矩矩坐在原地。

比起兩人上回見面時,還要拘謹得多。

黎聽懸坐在對面,邊勾菜邊問:“有什麽忌口嗎?”

就像真的只是來單純吃個飯一樣。

謝霁翡不愛吃、不能吃的食物種類挺多的,此時裝乖還來不及,當然不能表現得那麽嬌氣。

于是停頓一秒,配合地搖頭:“沒有,您看着點就好了,我不太餓。”

他中午光顧着和翁晖那個狗日的周旋了,到現在都沒進食。大概是被惡心壞了,所以沒食欲。

黎聽懸看他一眼,敲了桌鈴後就有人拿着單子下菜去了,後門被敲響,司機老何帶來一只鋁制的小箱子,裏面的各式藥物都很齊全,謝霁翡拿了消毒的乳膏和活血化瘀的藥物分別來外敷和內服,膏體微涼地貼在肌膚上,舒服了很多。

見青年只是照顧臉上,黎聽懸欲言又止,謝霁翡也不故意瞎賣慘,便道:“出來的時候在花園小道上沾到了些泥土,差點摔跤。”

他摸摸鼻子,“只是這趟出來,我忤逆了父親,再回去的話,可能就真要挨揍了。”

說挨揍,還是往輕刑裏想。謝荀衛要知道他把翁晖暴揍一頓,還叫了救護車趁機私逃出來,一定不會善了。

現在故意關機,也是不想被電話轟炸。

“所以?”黎聽懸不由覺得好奇,“你想對我提什麽樣的條件?幫忙勸說解除禁足嗎?”

他略一思索,搖頭,“只是解禁,謝先生恐怕還是不會同意讓你繼續做你想做的事情。”

謝霁翡問:“黎總知道多少?”

黎聽懸為人通透聰穎,已大致能夠了解謝家內部的矛盾來源,“你的名氣越大,越有人晚上睡不着覺,畢竟與将來的謝氏繼承權相關,她謹慎着呢。”

這個“她”,自然指的是翁谷晴。

謝霁翡微阖眼,輕聲說:“我從來不想要那些東西。”

黎聽懸挑眉:“但理應有你一份。”

“我能自己掙。”謝霁翡擡頭,嘴唇癟出一個很小的弧度,不服氣一樣,“我自己掙的,花得更安心。”

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面起先做好送來,聞到香氣,肚子不争氣地叫了一聲。

謝霁翡的謊言被戳破,先往黎聽懸的方向看了一眼。

“吃。”男人覺得好笑,“民以食為天,把肚子填飽再說。”

于是謝霁翡也不再故作矯揉,從碗裏挑了一筷子先吃了起來。

洲苑的廚子出自國宴,一碗簡單的陽春面也做得十分不簡單,食欲一下子被打開。真香。

菜品慢慢上齊,口味都較淡,不帶濃油赤醬,也沒有辛辣刺激,黎聽懸象征性地嘗了幾口,他才是真正不餓的那個人。

謝霁翡二十多頭的年紀,飯量在同齡人裏不算大,以前有過一段饑一頓飽一頓的經歷,導致胃消化能力不是特別好。他吃了半碗面,又挑着自己愛的幾樣菜動了兩筷子,就漸漸靜默了下來。

對方彬彬有禮,處處細致體貼,仿佛真的只是在照看家中小輩一樣,他的內心出現了一絲動搖。

不過,也就僅僅一絲而已。

黎聽懸倒了一杯茶,耐心在旁邊等着謝霁翡開口。

半晌,青年似是極為糾結不安,五指松了又緊,緊了又慢慢放開,終于下定決心:“黎總,我确實想請您幫一個忙。”

接下的話,便如同紮在嗓子眼裏的魚刺,漸吐漸艱。謝霁翡的嗓音細若蚊吶,耳朵漸漸紅成一片,“您可不可以做我的……資助者?”

他聲音放得很輕很緩,但黎聽懸依然能夠聽得清楚,他把手指挨在茶碗蓋上暫時未動,似是不解:“資助者是什麽?”

謝霁翡心說:金主的文明說法呗。

但他絕不會将其解釋得這般直白露骨,否則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人設就要崩了。

一口氣慢慢吸進去,再緩緩吐出來,緊張局促之感慢慢揮發,謝霁翡豁出去了,一鼓作氣地說:“我希望您能将您在商圈的地位權力暫時資助給我,至少在父親強逼我退圈時,可以出面說和,讓我再繼續留下一段時間。”

有了第一句,後面就順暢多了,“我知道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跟整個謝氏相比,一個名氣尚可的小明星而已,甚至說不定哪天就過氣了,幫這個忙對您來說,怎麽看都是得不償失的。正因為考慮到這點,我會跟您簽下一個合同,規定自資助生效起,霁翡工作室所有進賬的收入抽成,風懸可以拿到總體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青年深深地望向黎聽懸的眼睛,堅定道:“無疑,這是一項風險投資,但我承諾,絕不會讓您做賠本買賣。”

謝霁翡自問留在圈裏目的不在于圈錢,劃分過去多少無所謂,維持工作室正常運行就足矣,所以分成的事情,他說得真心實意。

為了達成目的,他只得努力推銷安利,“跟您實話透個底,我接下來的劇約是一部大制作,群星荟萃的那種,還有明年年中的電影,也是我擔任主角,各個進項加起來,真的不算少。”

由于常年不做這類事,難免生疏,說完這段,謝霁翡臉皮發麻,尴尬之餘,無意識咬起了幹燥起皮的嘴唇。

他原本就不指望對方無條件答應自己,于是将姿态放得很低,且盡力讓利。正事在前,适當示弱也是有必要的。

黎聽懸聽完這段,臉上的神情像是疑惑,又像是好笑:“百分之九十以上,什麽意思?”

不等謝霁翡回答,他靠近了一點,繼續問:“我還有繼續上提的權利?”

謝霁翡表面乖巧點頭,內心則是叫嚣着狗男人別太過分。

黎聽懸細細打量了面前的青年一會兒,低笑聲随即在包廂裏愉悅地蔓開,片刻,他搖了搖頭:“我是個商人,商人重利,相比較而言,與謝氏黎氏攜手合作,似乎能産生更大的效益。”

“可是……”謝霁翡今天既然來了,還真沒打算空手而歸,他思忖着用語,“您如果真想跟他們談生意,早就敲定結束了,之所以那邊還在繼續費勁纏磨,不就是您這邊沒有合作的意向嗎?”

黎聽懸挑起眉梢,倒是訝異了一下。

怕被誤會,謝霁翡解釋道:“我碰不到謝家那些核心的東西,就是從老爺子今天這麽沖的脾氣,估摸出了一點原因。”

适當賣個慘,掙不來感情,掙點同情也好。

聞言,黎聽懸果然多看了一眼青年臉上未消的傷痕,表情細微松動。

趁機,謝霁翡再次加料,垂頭苦笑,失落和悵惘一點一點在眉宇間聚集,“算了。如果您實在為難,就沒必要勉強了,我……”

一顆欲墜不墜的淚珠在眼角慢慢凝結,強忍未落,“我早該知道的,這世上沒有捷徑走。光想着背靠大樹好乘涼,說白了,就是自己沒能耐,想狐假虎威一次。”

謝霁翡迅速擡袖抹了把眼角,飛快整理好情緒後,咳聲正色:“您把我之前說的都忘了吧。今天過來,原本是要說正事的。”

良久,黎聽懸端起茶杯繼續品茗,他今年也不過三十三歲,資輩卻不低,因着常年與一群老頭子混跡,多多少少染上了喝茶養生的習氣,一舉一動都優雅得體,散發着成熟男性醉人的魅力。

他經常在財經雜志上出沒,是公認的鑽石王老五,顏值十分能打,愛慕者前仆後繼,就是沒聽說過任何有關風懸老板娘的消息。

謝霁翡心髒跳若擂鼓,卻不是為着面前的男色,而是苦哈哈地心想:這趟算是白來了。

“要退圈的人,談什麽合作都是空談。”随着細瓷茶碗與茶墊相碰,低沉的語調沒什麽起伏地繼續響起:“先把資助的細則列出來我看看,若是合情合理,今晚我要參加一個局,謝先生也在,到時候,你可以等着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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