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86章

初夏,一個陣雨的日暮。

西南醫院雲山分院接到了兩名墜樓的急診傷患。

一名名叫邊野的男性患者,不同程度組織和骨骼損傷,好在下墜高度有限,且被同時另一名掉落者抱着,用手杖挂了下樹幹,緩沖了些下墜的沖力,三日後,從ICU脫險轉至私人加護病房。

由于胸骨多處斷裂,不止一根刺入肺部,創面不小,最嚴重的形成了貫通傷,以防出現血氣胸,在轉入加護病房的第三天,邊野再次被推入手術室。

術前,以骨科,胸外科,神經外科等各科室聯合會診敲定手術方案,期間,西南總院派來一位行醫資歷頗高的骨科大夫,登記的名字:邱然。

然而手術并不順利,結果也不樂觀。

桌面散亂着一張張診斷病歷,醫療記錄,體征指标留檔數據……等等顏色各異,格式不同的單子,觀片燈大開,白光透過膠片照得人睜不開眼,桌前的人不停滾動鼠标,看屏幕上的電子影像。

邱然進診室時,段文濤耷拉着腦袋靠在診查床邊沿,神情抑郁又黯然,要哭出來似的,他愣了愣,去看桌旁的衛凜冬。

像是才發覺到邱然的存在,這個人拍了拍給患者坐的木凳,讓邱然過來坐。

這間診室是臨時調給邱然用的,在二樓特需診區盡頭的一個角落,獨立,僻靜,衛凜冬基本全天駐紮在這裏。

“體溫今天降下來了,肺部感染也已經得到控制,術後似乎比大家預想得好一些,”邱然說着話,衛凜冬比較晚才擡頭,看過來的眼光角度偏下,說不出哪裏有些怪,邱然頓了下,繼續道:“但他還沒有醒,超出了可以接受的正常時間範圍,這一點很不好,神外那邊也看了,跟文濤推測的大致相符——”

“摔下來時邊野那一邊有個突出來,斷掉的枝杈,正撞上他右側頭骨這個位置……”邱然半坐桌沿,在明亮背板的CT片上指了指,動作在下一秒頓住,他終于察覺到衛凜冬的異狀——一直在盯着他的嘴看。

“衛哥,”他問:“你怎麽了?”

對方翻出張紙,拍了根筆,一起推過來,邱然聽到衛凜冬說:“寫,把主要的寫一下我看。”

邱然不解地朝段文濤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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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他,”段文濤悶着聲,像在咬牙:“聽不見了。”

一瞬地,邱然瞪大了眼,驚愕地轉回頭。

“我哥說是神經性的,斷斷續續,反正……大多時候就,”聲音變得幹澀又沙啞,段文濤低下頭:“聽不真。”

頭低得厲害,即便前額頭發掉下許多,仍舊沒将泛紅的眼圈全遮幹淨。

邱然沉默了一會兒,拿起筆開始寫,他簡要敘述了下邊野傷勢的進展,段文濤同時一起走近看。

寫好後,筆尖未及時移開,衛凜冬在邱然寫時就把每個字都讀了,他從這根遲疑不收的筆看到邱然的臉,正要問,筆開始動了——

邊家以十多天的治療成效甚微為由,執意轉院,并由明禾私立醫療中心作為承接醫院,據悉已得到美國加州總院的許可,後續對邊野的醫治會在那邊進行。

一聲轉椅翻倒的巨響,緊跟着就是極盡咆哮的惡罵“操——”。

段文濤攜着風沖出診室,邱然一秒回神,脫下醫護外衣,掏出口袋中私護病房區的門禁卡一齊扔向衛凜冬,飛快跟了出去。

哔哔兩聲,段文濤坐進車,落鎖前,邱然開了後門坐上。

他從後面抓着段文濤的兩只胳膊:“幹什麽?!”

“我…我他媽要弄死高衛東,我操的,”前面的男人喘得連不上話,咬出的字都在抖:“東西一定在他手裏壓過!他絕對有份!他女兒常年過敏性哮喘,都是挂我哥的號,他還有沒有一點良心?!還有實驗室那幫雜碎一個也跑不掉,我挨個來,放手!你放開我——”

邱然的手應聲下移,整個前胸貼向椅背,連同段文濤一起擁緊。

沉得要結冰的嗓音響起,就在段文濤耳邊:“這些我知道,這事完不了,你搞他我同意,但不是現在,你哥的醫師資格證和勞動關系都在醫院,我也是科裏特批來的,等衛凜冬跟他們了斷後再說,徹底沒了束縛咱們再動手。”

車內靜下來,一種壓抑着,透不過氣的東西在彌漫。

——要去多久?

——邊家會不會再虐待小狗子?

——什麽時候可以痊愈?

——邊野,還會不會,醒來?

段文濤眼神泛空地望向車前,眼眶一瞬發熱,他趕忙低下頭。

“每一次跟邊家溝通邊野傷情時我都有錄音。”

段文濤一下擡起頭,不斷眨動的睫毛帶出盛不住的水汽,眼睛早濕了,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邱然輕緩地在他耳邊低語,他誰都可以藏,就是瞞不住他然然哥。

“錄音我一點不少地都發給你哥了,但我不知道他聽不到,”邱然在這裏頓了下,接着道:“不過他應該會想辦法轉成文字,沒到一切盡毀毫無轉機的地步,至少有一點我可以确定,”聲音慢下來,多是堅定硬氣的口吻:“邊家是真的在竭力救治邊野。”

從三樓半的高度墜落,足夠兇險,不過邊慎修做了一定程度的自救——抱着邊野,用手杖前端挂了下樹枝。

同樣是推入搶救室,邊慎修第三日蘇醒五日後就能自己翻身,傷勢算不上重,邊野是因為胸骨本身狀況就不太好,顱頂撞到樹幹後,身體改變方向前胸着地,一根根肋骨便成了體內最兇殘的利器。

目前為止,這些傷有創卻不致命,麻煩的是沒能轉醒,樹幹撞的那一下不好說對腦內造成多大傷害。

明禾一直以來在與美國‘腦損傷與神經康複’實驗室有着密切的學術交流與醫療往來,這一方面不得不說确實是這所醫院的專長領域。

轉院治療,現在看不是壞事。

啪嗒——

什麽滴落下來,邱然手臂抽動了下,他感覺到濕涼的,水質的東西,緊跟着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都怪我,就一個下午啊,就那麽幾個小時嘛,非要跑到派出所,但凡有個人呢,就有個人在,就是把小狗子……”困在椅上的男人哭得像個小男孩,委屈得不停抽鼻子:“把小狗子捆上,不讓他回,也不至于這樣。”

“不會有人,”邱然話聲淡淡的:“比老衛更自責了。”

神經性耳聾,一種情緒不受控誘發的疾病。

手不知何時來到段文濤脖頸,互相交錯,邱然貼得更緊,從後頸摟着,洶湧的暖意透過車座撲來,段文濤紅着眼,睫毛大片水濕,他啞着喊了聲:“然然哥……”貼上這個人的臉,紮進他脖間哽咽地掉淚。

邱然微微轉向側面,揉着段文濤的頭發,嘴唇似要蹭過他水濕的眼尾,卻一下頓住了,最終額頭碰額頭地挨在一起。

起風了,從地上卷起的碎紙,從他們車頂掠過,飛向住院部大樓,滑進半開的窗,輕輕飄落在地。

皮鞋踩在上面,穿着一塵不染純白醫生服的男人,擡手刷了卡,走進病房。

緊閉的窗,拉到滿的垂簾,昏暗中,不同形狀的儀器圍在床旁,應該發着節奏不一的響聲,不過他聽不見,視線從它們之間穿過,落在微微隆起的病床上。

衛凜冬走上前,男孩面容平靜,比他見過所有睡覺的樣子都要乖,邊野睡時會有不安分的小老鼠那樣磨牙,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還會打出低淺的鼻鼾,睡得真實又生動,可愛極了。

一開始,衛凜冬以為邊野是在地下室故意裝的,戲很足,不過那晚把他折騰得尿了一地後,他也是睡成這樣。

還會有一兩滴涎水挂在嘴角,被吧唧吧唧地舔進嘴裏。

像這麽靜止,可以直接當做照片,軀殼一般的邊野他沒有見過。

手很涼,再也摸不到皮膚底下的溫熱,翻開手掌,白得幾近透明,卻連一絲紅潤的血色都沒有,衛凜冬拿到嘴邊呵了呵氣——他想給他捂一捂,才發現自己的手也沒什麽溫度。

“你說,”男人給邊野搓着手:“你是不是該挨打。”

“那麽高的地方說跳就跳。”

太靜了,他的世界沉寂得無可忍受。

對方同樣如此,與整個王國一起沉睡的睡美人,需要王子的吻才能蘇醒——那一刻衛凜冬想起了這個童話,很認真地,他低下背,碰了碰邊野的嘴。

沒有直起身,而是在等待,又過了一會兒,很輕地,在邊野臉上拍了幾下,像是在叫醒那樣。

手離開,有個細微抹掉的動作,只是再抹,男孩的面頰也無法幹淨,仍然有些水濕的痕跡。

男人抽了張床旁的紙巾,飛快擦了下眼,揉成一團放入衣兜,離開病房。

雨點繁密,砸在柏油路上,不一會兒彙聚成水窪,向下水口流淌,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在無聲中進行。

一輛私家救護車停在雨中,四周滿是移動着黑色的圓形傘,從樓內接出的病床,連接着纏繞的儀器,在傘下傳遞着緩緩移上車。

雨大了,車開出醫院好久,那個院中唯一留下的黑傘,始終還在。

水一刻不停地從天空傾倒,卷起煙塵一般的濕霧,濕透了他的褲子和皮鞋,這個人沒有感覺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作者有話說:

我不會花太多筆墨在兩人分開的這一段,所以會很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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