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第102章
段文濤再看到秦茂是在華西醫院街對面金鼎軒的大堂中。
彼時,他從萬嘉過來,被不當班卻興沖沖出現的曹媒婆當頭按住,慫恿加強迫地将他和胡琳一起拉到金鼎軒吃夜宵。
桌邊三人,兩女一男對面相坐。
一位媽媽味濃郁的中年婦女,旁邊坐的女生梳着馬尾辮,白淨的臉蛋兩朵緋紅雲霞,低着頭,時不時地咬嘴偷看對面的男人,男人則禮貌有加,很有紳士風度地為兩人不斷斟滿杯子裏的果汁。
這樣類似相親的場面,只要仔細留意,是完全可以意會得出的。
秦茂是在去往洗手間的中途偶然向窗邊打了一眼發現的。
他站住腳,偏着頭細心打量這三個人,時間過于久了,擋到後面端菜送水的服務生。
經過提醒,秦茂歉意地側身讓開,随後進了衛生間。
曹桂芳給的壓根不是選擇題,這是段文濤被催婚電話攆了這麽多天終于認識到的一件事,既然這一面非見不可,那就算是請多年未見的小徒弟吃飯敘舊了。
飯桌上,他盡量貼近醫院任職時的狀态,端的一派師傅儀态,舉手投足,話裏話外都圍繞小姑娘的工作展開,邏輯嚴謹,口風森嚴,沒有生出不該有的話題,給出暧昧不明的空間……
曹大媒婆暗暗着急,一個勁兒給段文濤使眼色,卻毫無成效。
按照慣例,介紹人是要在某個恰當的時機主動回避,給潛力打造的這對情侶留下獨處的機會。
曹桂芳走前,在桌底狠踩了段文濤的腳,讓他好好掂量。
雖說趕不上邱大夫與人交往的游刃有餘,至少比衛凜冬那塊千年寒冰熱乎太多,段文濤在社交距離允許的範圍內,對桌對面的小女生極力照顧,師徒情誼感天動地。
只是除了這個,再沒有其他可以發展的關系。
胡琳是純,卻不是蠢,她看得明白,心裏酸酸的卻也知道自己沒戲了。
不知什麽時候,桌角覆過來一片影子。
胡琳的頭總是低低的,她怔了下擡起臉,是個長相上乘,五官招眼的帥哥,笑起來很讨喜。
對她禮貌笑過後,這人向段文濤打招呼:“段老板,咱們又見面了。”
不顧場合毫不見外地上來打擾,對于‘邱然前男友’的修養和家教,段文濤不予置評,不過鑒于時機恰到好處,他也只得配合地笑了笑:“可不是麽,好緣分吶,秦大夫。”
胡琳趁此站起身,慌張間,胳膊肘碰到了果汁杯,被手快的秦大夫拯救。
她抿了抿耳邊的碎發,為自己,也為好心的師傅解圍,她明白的,即使沒有曹姐中間極力拉線,他師傅知悉她的心思也一定會過來。
他不想耽誤她。
胡琳把頭垂得像在鞠躬,極力道歉,說醫院那邊晚上太忙,她得趕快回去,等段文濤說完“慢點啊別跑”,小護士頂着一張大紅臉,風一樣地消失在轉梯盡頭。
段文濤把目光拉到近旁,掃了一眼秦茂,拿過一旁椅上的皮夾克,穿着說:“秦大夫快忙去吧,我這不用送。”
“……”
秦茂一把抓住同他擦身而過的段文濤:“聊聊可以麽?”
從大臂上的手看到這人的臉,段文濤認為也許他不該這麽好脾氣,讓人家有得寸進尺的底氣。
極度不爽的一聲冷笑随即響起,就在段文濤擡手要推過去時,秦茂對他說了一句沒什麽語氣的話:“邱然喜歡你。”
動作瞬間靜止,連同段文濤臉上原本的不耐表情也一起凝結住。
“你們的事本來我也管不着,更沒立場插手,是今天撞見你相親……”秦茂在這裏稍許停頓,像是下定決心,繼續往下說:“也許我這麽說太任性,也太強人所難,但還是希望你跟他做個了結後再過你的生活,我覺得這樣對你,對他都要好一些,你也讓他喘口氣,他實在太累了。”
眼前的人眼睛圓睜到了極限,徒勞地動了動嘴,卻沒發出一個音節。
對段文濤這幅雷劈一般的模樣,秦茂并不感到意外,跟邱然交往了半年,準确說是他單方面強行要求試一試,期限半年,他是太了解這個人了。
“抱歉啊,吓着你了。”
秦茂把手放到段文濤外側手臂,向座位裏攬了下,好讓後面的服務生得以穿過:
“阿然這人看起來蠻随和溫順的,但其實犟得很,固執得不可理解……我也是中午在超市碰巧遇到你倆買酒,才搞明白原來你就是他心裏一直有的那個人,其實上次你來我家把他扛到外面說話,我就該猜到的。”
秦茂本來平穩的語氣有些下沉,聽起來更加鄭重,認真:
“他不跟任何人喝酒,只跟你一個人喝,這你知道麽?”
段文濤僵化的面孔出現裂隙,呼吸變重,眼睫飛快眨動,終于說出聲音:“什…什麽意思啊?”
—
與冬日相交的深秋,入夜寒涼且寂寥。
空蕩的大街,光禿的樹木,早早打烊下班的商家,走在燈光奚落的街道,段文濤豎起衣領,攏着點上一顆煙。
他轉過身,看着側面那個還有燈光的煙酒批發店,飛快吸了兩口,彈掉煙頭,三兩步上了便道,推門就進。
出來時拎了兩瓶酒,打開其中一瓶,将酒倒掉一半,再用白水填滿,把瓶身的水珠擦掉,放入盒子。
扔掉礦泉水瓶,段文濤擡手攔了輛出租車,直奔邱然的住處。
—
跟衛哥和小狗子吃的這頓飯并不很舒服。
或許是段文濤半途跑去相親,成了壓倒他這頭瘦骨嶙峋老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邱然有點裝不下去了,酒喝得一杯接一杯。
他也沒開車,跟段文濤在附近超市買完酒就直接步行過來,情緒上頭實在不好控制,晚飯吃到午夜才臨近尾聲。
起來時身體止不住地打晃,飯桌跟着一起震動,碗盤杯筷碎響一片。
邱然撐着桌子,不好意思地朝衛凜冬一笑:“對不住啊,給衛大夫添亂了。”
“我送你。”
衛凜冬邊說,邊示意邊野拿大衣。
邱然不幹,腳下晃悠着穿外套:“衛哥好會罵人啊,就這點酒也至于……”話音因為腳底的踉跄中斷,不是衛凜冬及時拽他,臉就紮進冒着熱氣的銅鍋裏了。
“走吧,地鐵沒幾步。”
衛凜冬像在攙扶一個風燭殘年的垂暮老人,兩只手一同上來給予支撐,被邱然帶着火氣地一把使勁推開,男人眼白充血,氣喘得很重。
再不是任何時候都眼含笑意,體面又潇灑的邱大夫。
衛凜冬沒再多說,只是點點頭:“那你慢點,外面下霧了。”
像是再沒有多餘的力氣做無關緊要的事,連個回音都沒有,邱然邁着虛浮的腳步,東搖西擺地走向玄關。
“我送他吧。”
說話時,邊野已經把加絨的運動衫穿到身上,衛凜冬揉了把他的頭發,是贊同的意思。
夜深了,喧鬧的市區像一眨眼就睡過去,四周靜得出奇,月光下的潮濕街面泛着水亮,腳下踩過的水窪被重新又踩,兩個人影一前一後,走在霧氣霭霭的街道。
眼看快到地鐵站,前面的人變了方向,往旁邊便道上一坐,長出一口氣,向身後的人擺了擺手:“走不動了,坐會兒。”
邊野很聽話,間隔些距離,也坐下。
夜風起了,吹來不少涼意,邱然抱上自己膝蓋,枕在臂彎裏側頭看邊野:“嚯,小狗狗乖的啊,還能替主人分憂呢,衛哥好福氣。”
再次成為衛家小狗,邊野同以前沒差,對衛凜冬以外的人話很少,沒得到回應,邱然一點不意外。
出來走了走,又被風一吹,在衛凜冬家裏失控的那些情緒漸漸散去,又恢複到那個鋼筋鐵骨的邱大夫。
“回去吧邊野,太晚了,又冷,”邱然向前方指了指:“那不就是地鐵站了麽。”
邊野睫毛微微下垂,審視一般地看着邱然。
“你邱大夫真沒事。”
邱然豎起一根手指,不抖,不顫,控制良好。
邊野站起來,插着兜站在原地,像一只裝有指令芯片的人工智能機器狗,用眼睛上下掃視着邱然,對方着實驚訝,雙手護胸,還裝出一副羞羞的表情。
“……”
邊野轉身就走,一眼都沒再看他。
這種行為就不知哪裏有趣,逗得邱然在身後笑出了聲,拍了照發給老衛,讓他出來接邊野。
發微信時他還在笑,按滅手機時卻有一滴水濕打在屏幕上。
像是不太明白,邱然愣了下,上手摸自己的臉,水滑的手指被他攥緊,無奈又無語,他對自己笑了笑,罵個“操啊。”
_
走上樓,發現門是虛掩着。
邱然先是呆愣,迷惑,在确定走時有鎖好門後慢慢睜大了眼睛,這裏的鑰匙他沒給過任何人,除了——
他一把推開眼前的門。
他的窩不大,四五十平的單身公寓,瞳孔中的狹小客廳幾乎被這個人填滿,他倆專為喝酒買的矮腳桌旁,段文濤坐在那裏。
很長的一段時間邱然站在當地,不動不說話,眼睛機械地随着段文濤倒酒的手,一盅又一盅地在桌面移動。
酒香萦繞滿屋,單從氣味就能判斷酒性很烈,十分帶勁的那種。
“回來啦?來吧,陪我喝酒。”
段文濤行事大方,毫不客氣,手随意一揮,為邱然展示桌上密密麻麻擺着的這些酒盅,哪怕是一口就能嘬入喉嚨,專為喝白酒設計的小杯,也是可以讓人傻眼的。
對于這個人,想喝酒無他,一種情緒高漲的表現。
邱然攥緊了手,垂下眼。
随後,他刻意不看段文濤,很平常地把脫下的外衣扔到沙發上:“看來親相得不錯,沒想到胡琳那小丫頭是你的理想型。”
“坐過來,”段文濤拍了拍一旁坐墊:“酒分完了,你一半我一半,過來喝。”
滿桌的酒,陣仗夠大,酒味也濃,此刻酒仿佛成為一種暗示,在衛凜冬家無可遏制的脾氣又沖上來,邱然冷笑了聲,沒答話。
“來啊。”段文濤又催。
邱然聲音低淺,沉悶:“喝不下去,困了,你走吧。”
段文濤沒聽到地自行開始喝起來,“啾”地一聲,小小的酒盅一飲而盡。
他們之間很多事都是從酒開始的。
而事實上,把這些斷不開的牽絆完全歸咎于酒并不公平,早在連邱然也想不起來的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在被這段感情奴役,戴着沉重的鐐铐一路走到如今。
是酒精,讓他有機會親到段文濤的嘴,碰觸那只耳朵,摸他的臉,側腰,乃至後臀……在被子下把這個人完整地擁進懷裏,在這層沒什麽意義,飄忽的,虛妄的苦澀單戀中,增加了些實質性的內容。
畢竟,是他占到便宜了。
想到這,邱然思想上開始出現一絲微妙的變化,他坐過去,在分好的酒中喝他的,起初他還有在盯,不許段文濤逃酒,心裏跟着數。
小屋無人說話,只有吸吮酒水,下咽,放酒盅的聲音。
漸漸地,邱然感到眼眶在燒灼,有液體滲出,視線糊成一片,眼前的事物在搖晃……他分辨不出段文濤到底喝沒喝。
可即便這樣,他還是能察覺到,那束帶着重量,盯在他臉上的目光。
段文濤在看他,眼神沒有醉意。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在明天,會晚,但一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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