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27章

蘇栖歸來時, 謝喬正騎着一匹上等骊馬。

這是盧陵的馬,通體烏黑,只有四蹄與尾巴潔白, 即便是外行的謝喬, 也能一眼瞧出這馬兒的健壯優秀。

只可惜, 一點也不聽話。

騎倒是也能騎,或許是身體的本能還在,在盧陵的教導下,謝喬已經學會基礎的上馬下馬,前行轉向,略微加速跑一跑也沒什麽大問題,她的身體下意識的就會随着馬兒的颠簸起伏。

但更多的就不成了。

比如現在,謝喬想控馬邁過石階, 這馬兒卻頻頻偏頭, 總想偷懶去吃石縫中剛剛長出的鮮草, 簡直像個一個因為不想聽話,就故意裝不懂和你作對的熊孩子。

盧陵立在一旁,比她本人還要着急, 恨不得自己搶過松松的缰繩:“哎這樣不成,你得拉它起來, 黑虎,你聽話!”

明明是一匹馬,卻叫黑虎, 雖然不是第一次聽到,但謝喬在為難之餘, 也仍是覺得好笑。

現在人類的通病, 對待毛孩子反而比真的熊孩子還要多出許多容忍, 謝喬努力半晌,見黑虎還是沒有聽話的意思,索性幹脆松了手,無奈搖頭:“算了算了,想吃草就吃吧……”

也就是在這時,謝喬身旁忽的出現了一只束在箭袖內的修長手背,接過她剛剛扔下的缰繩,猛地用力,十分強硬的将吃草的黑虎重新拉擡起了頭。

兩人在一處朝夕相處了這幾天,謝喬對這手背手臂都已經很是熟悉,低頭一瞧,果然就是日暮時才剛離去的蘇栖。

剛剛被蘇栖扯起來時,黑虎還有些煩躁似的動了動身子,打了一個威脅意味的響鼻,但蘇栖非但不松手,反而越發用力,一人一馬就這般僵持了幾秒鐘,黑虎便飛快認慫,竟然不用謝喬去催,便輕巧幾步,噠噠的自個邁上了臺階!

謝喬又氣又笑的睜大眼睛:“這家夥還真是欺軟怕硬啊。”

蘇栖的聲音很涼:“它在欺負你。”

謝喬察覺到了熟悉的殺意,連忙制止:“哎,就是一匹馬而已,別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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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栖從不與她争辯,聽謝喬這麽說,便點了點頭,轉身看向盧陵,面色冷厲:“你不該用自己的馬教謝喬。”

馬兒是很聰慧的,每一匹馬都有自己的性格,會認主,也會分辨身上駕馭它的人,看看是不是老練的騎手,要求是不是嚴苛,但凡遇上個不太熟練,還很好脾氣的主人,它便會偷懶敷衍,從小心試探到毫不掩飾,甚至反将主人壓過一頭。

謝喬如今算是初學,就不該選這種已然認主且過于狡猾的馬兒,便如黑虎,有真正的主人在,反而越發肆無忌憚。

蘇栖氣勢太盛,盧陵怔愣一瞬,竟也有些勢弱:“黑虎從前都很聽話……”

話說到一半,盧陵就也反應過來,面色忿忿:“幹你什麽事?喬姐姐是在與我學騎術!”

馬上謝喬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好,誰能料到蘇栖不怪馬,就幹脆來怪起了馬的主人?

蘇栖卻不再理會盧陵,只在馬下擡眸看向謝喬,一雙鳳眸琉璃般澄澈通透:“自幼習禦技,未必就一定會教人,你若信我,讓我帶你回去試試,可好?”

姜宮內無燈無燭,只一輪半月高懸,清幽的月輝撒在蘇栖過分昳麗至極五官面貌,襯得他像是天上的神明,又似下一刻就要羽化的谪仙。

但這樣仙人般品貌的人,看向她的雙眸中卻盛着滿滿的真摯與赤誠。

謝喬如同被蠱惑般,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點了點頭。

得了她準許的蘇栖一瞬也沒有耽擱,這麽高的馬,他卻只是微微一擡腿,就這樣幹脆利落的上了馬背,姿态潇灑得不像話!

黑虎察覺到有陌生人上背,不安又惱怒的不停搖頭,口中發出煩躁的聲響,腳下也開始不受控的跳躍踱步。

謝喬吓了一跳,匆忙伸手去尋缰繩,也慢一步記起了蘇栖的傷:“不行,你快下去,小心傷口……”

身旁蘇栖沒有解釋,只是忽的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一手握緊缰繩,另一手則拉着她不輕不重的撫在馬背上,低聲道:“不要慌,要先讓馬知道你。”

謝喬身子一僵,這樣近的姿勢,她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了蘇栖的懷中,連他出口的氣息都仿佛是貼在耳邊拂過。

但除了緊緊包圍的緊張與親密之外,謝喬第一時間感受到的,卻是手上溫度。

他們只有雙手相觸,但肌膚的每一絲觸覺都仿佛在成倍放大,手心下的黑虎順滑溫熱,手背上的趙凇有力微涼,兩股矛盾且極有存在感的感覺,簡直像是冰火兩重天一般挑動着謝喬的神經。

黑虎還沒有安靜,但是幾秒之後,謝喬就先受不了的松了手。

蘇栖似乎沒有發覺她的不自在,卻也并不勉強。

見謝喬松手,他便自己提起缰繩,沒用多長時間,便又将黑虎重新安撫下來,接着雙腿輕踢,方才還熊孩子似偷懶的馬兒,便格外的聽話的載着他們二人,小步往前不急不緩的往前走起來。

“哎你幹什麽?這是我的馬!”

直到這時,另一旁的盧陵才猛然回神,叫喊着往前追了兩步。

不過盧陵似乎也猜到了蘇栖不會搭理他,追了兩步之後,便又想到了什麽,冷哼一聲,将兩指合起,放在手中打了個呼哨,高聲叫了一句:“黑虎!”

難怪盧陵這樣自信,方才還乖乖往前的黑虎,聽到了主人的呼喊之後,立刻開始失控,掙紮着想要調轉馬頭。

這原本就是盧陵的馬兒。

謝喬想起這件事,一時間,心中竟然隐隐生出一絲可惜:“哎,忘了這個了。”

蘇栖忽的一聲輕笑,她還沒來及再開口,便聽見耳邊忽的傳來一聲清脆利落的:“駕!”

謝喬沒有來得及更多感受與蘇栖這麽近距離接觸暧昧與尴尬,下一刻,便先感受到了猛烈的失重與撞擊。

蘇栖已經在催馬加速了!

撲面而來的夏夜清風瞬間有了力度,緊得謝喬呼吸一滞。

颠簸之中,清脆的馬蹄聲越來越快,面前便是一個拐角,但蘇栖卻絲毫不收,反而控制黑虎以近乎極限的操作飄逸轉彎,一路跑向章臺殿。

月光如水,星子如豆,幽長的宮道之上靜谧而無聲,只餘清脆急促的噠噠馬蹄聲越行越響,越行越快,快得仿佛一切都被甩在身後,整個世界都只餘她們二人馳騁在這黑夜之中!

直到這時,屏息了許久的謝喬才終于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繼而就是心髒加速跳動,呼吸加速,血脈贲張——

好刺激!

她從前怎麽騎術不精呢?明明這感覺這樣有趣,她簡直想不出還有什麽事更吸引她!

蘇栖就這樣騎馬帶着她,一路不停,不減速,用一種讓人全程心跳加速的危險速度,穿越奉天宮的寬闊廣場,掠過破爛的麻布白幡,踏着月光一路看到了章臺殿上的脊獸屋檐。

蘇栖漸漸放慢了速度,黑虎歡快的腳步便也一點點慢下來,等到脖子上的缰繩被松開,黑虎才像是忽的回神想起主人一般,開始了搖頭掙紮。

蘇栖順勢下馬,又扭頭想要攙扶謝喬。

謝喬沒有讓他動手,自己順着按着今天學到的姿勢,小心下了馬,這時候才顧得上關系蘇栖身上的傷:“天啊,太莽撞了,你的傷口有沒有裂開?”

一路的疾馳,讓謝喬面頰通紅,鬓發被風吹得微微散亂,只一雙眼眸閃亮,仿佛攝進了滿天星光。

“無妨。”

這樣的謝喬,讓蘇栖只看了一眼,便忽的移開目光,低低開口道:“無妨。在宮中跑得不快。”

跑的不快都這樣刺激了,快起來那還了得?

謝喬難掩羨慕:“我什麽時候能将騎術練成這樣?”

蘇栖想一想:“并不難,今日是這骊馬不聽話,我記得你從前有一匹大宛馬,是謝府從小便為你馴養的,通體雪白,毫無雜色,亦是當世名駒,你給它取名白雪,性格溫順,現在算來該有八九歲,也正是穩重的時候,你若換了它,便自然不同。”

渾身雪白的白馬,就取名白雪?這比黑虎也沒好多好,她還當真一如既往的是個取名廢,換個世界也沒長進。

謝喬暗暗失笑,又有些好奇:“八九歲的馬就已經算是成熟穩重了,那黑虎多大?”

蘇栖聞言,回頭細細打量了身後的骊馬:“骊馬能活三十年,這黑虎看骨頭也就四五年間,半大幼馬罷了。”

謝喬聞言,也忍不住扭頭去打量盧陵的馬兒。

他們兩人都下馬之後,黑虎往回走了幾步,似乎是想回頭去找主人,但是沒走兩步,便又被宮牆下新出的青草吸引了注意力,開始低頭咀嚼尋食。

難怪這樣不靠譜,原來只是看着高大,實際歲數還未必成年,當真還是個毛孩子,倒和盧陵很相配。

看着黑虎的模樣,謝喬不禁越發心癢自己的馬:“不知道我的白雪長什麽樣,通體雪白,聽起來應該比黑虎漂亮很多。”

“不在宮中,大半就是還留在謝氏。”

蘇栖看出她的心動,頓了頓,又繼續道:“我明日為你取來。”

若是還在謝氏,他派人去讨,只怕未必順利,不過蘇栖并沒有多提這些為難,只像是平淡應下了一件小事。

失憶的謝喬也沒有多想,聞言反而又想起另一件事:“你今日說,回龍城的路上,要一人雙馬,一路不停,都城有這麽多馬嗎?”

衛人與蘇栖是泅水來的,肯定不會帶馬,算一算近兩千的衛人,一人雙馬,這就少說也得三千往上了,簡直趕得上千乘之國的标準,這要上哪兒去配齊?

蘇栖微微點頭:“我今日出門,便是為了此事。”

堂堂姜都,要湊三千匹馬不算難。但若要千裏奔襲,是要上戰場的戰馬才最好,若是沒有,普通的雖也可以勉強帶着,但是不夠健壯,跟不上戰馬的速度,八成會折在半路,就只能宰了當軍糧。

他從龍城動身時,為了不引人注意,只帶了幾百騎,泅水之前都留在了城外,出城之外還不知道能尋回多少。

原本姜宮羽衛皆是騎兵,只是上千的羽衛,被姬天帶了一多半,馬便也随着少大半,剩下不過五百之數,再加上從姜都衙衛各處收羅的健馬,只勉強湊夠一半。

至于剩下的數目,蘇栖也早已有了打算。

去向城中的世家讨要。

五姓門閥,幾百年的積累,一千匹戰馬,分開算一算一家不過兩百,也不算很難。

蘇栖對謝喬解釋:“崔氏已誅,自然不必多提,剩下四家,除了謝氏,我都已派了人去,刀鋒之下,想來也不會吝啬。”

哦,吃大戶,的确是最有效率了。

謝喬表示理解,接着又注意到:“除了謝氏?”

出口之後,謝喬便也明白了過來,她不就是姓謝嘛,蘇栖大概是顧忌她,才獨獨放過了謝家,分攤到了其餘四家頭上。

“四家都找了,單單留謝氏一個,多不合群啊!等咱們走了,豈不是要給謝家遭怨?”

謝喬微微擡了嘴角,想到蘇栖的顧忌,便也幹脆道:“我明日和你一道兒去一趟謝家,一起帶上,順便連白雪一道要出來!”

既然她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回過謝家,謝氏的宗主也并沒有來找過她,說明她只是親近長公主母親,對這個便宜爹爹并沒有什麽感情。

謝喬明白自己的脾氣,她從現世開始,就一向期盼正常的父母家庭,如果她選擇放棄了謝宗主,那就說明這位謝氏宗主,與她現世的爸媽也沒什麽區別。

既然沒有感情,自然也不用客氣。

謝喬開口,蘇栖從來不會拒絕。

他沉聲答應之後,心下卻不自覺想到了日暮離開時,謝喬對盧陵說過的話語。

她練騎術是為了離姜的路途的做好準備,如今要戰馬,要白雪,自然也是一般。

她方才也說了“咱們”二字……

蘇栖的面色幽深,手下一點點用力,連帶眸中都閃過凝重的寒光:“你,當真想走嗎?”

比起蘇栖的遲疑凝滞,謝喬口氣就顯得随意的多:“嗯?怎麽現在問這個?”

蘇栖在這一點的态度上十分堅決,似乎壓根不接受反對的意見,胳膊拗不過大腿,她便是不想走,眼下也得先暫且答應啊,反抗都是日後的事兒了。

蘇栖聲音低幽:“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願意離姜。”

是不是真心願意啊……

謝喬拎起裙角邁過章臺殿外的垂花門,看到殿內燭光,想一想,也幹脆說了實話:“也沒什麽願不願意,在我看來,衛國姜國半斤八兩,如果你這麽在意,也沒什麽不行。”

這也是蘇栖的态度雖然堅決,但謝喬心下,卻并沒有太多被逼迫勉強的屈辱不悅的緣故。

一來,是蘇栖的堅決并不是威逼利誘,強硬舒服,硬要說的話,更像是如同瀕臨崩潰沉沒時,最後的哀告與掙紮,二來,便也是因為她原本就對離開的事,并不算十分在意了。

謝喬屬于醫者的仁心,會讓她在不影響自己的情況下,對真心求告者伸出援手,但委屈獻祭自己不行——

哪怕是蘇栖也一樣!

謝喬微微沉思,當然,如果是蘇小七,她或許可以因為愧疚與責任感,稍微忍耐一點點?就如同這幾天的溫柔包容。

蘇栖自然沒有發現謝喬心底的遲疑,但他的敏銳,卻足以确認謝喬話中的真心。

蘇栖幾日見的陰骘,都因這一句話而漸漸散去:“若不是為了此事,你想讓我幹什麽?”

難不成,是因為謝喬不願弑父,要他明日去殺了謝氏謝非?

方才正好提到了謝氏,蘇栖心下便也忽的浮現出這個可能。

蘇栖面色冰涼,他會做的,

只要她還在他身邊,哪怕……日後謝喬或許會後悔,因此遷怒記恨他這個殺父仇人,他明日也會為謝喬分憂。

謝喬往前走了幾步,才發現蘇栖不知為什麽停了下來。

她轉過身,與他隔門相望:“我沒什麽要你幹的,為什麽這樣問?”

最擔憂的事情已經放下,蘇栖此刻便表現的十分坦然:“若無事,你這幾日,為何待我這樣刻意溫柔?”

“哦這個……”

原來她的表現這麽刻意明顯嗎?謝喬略微有些尴尬的頓了頓。

她沒辦法仔細解釋對方的心理問題,面對蘇栖的疑問,也只能平鋪直敘,仿佛于幹涸荒漠中,随手抛下救贖的甘露清泉:“我只是想對你好一些。”

【作者有話說】

謝小喬(不知道怎麽說):我只是想對你好一些。

蘇小七(淚汪汪):嗚嗚嗚嗚嗚嗚老婆太好了!

盧陵:……所以沒有人為我發聲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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