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47章

臨別前的最後一夜, 謝喬與蘇栖都是整夜未眠。

一夜翻雲覆雨,第二日一早起來後,面上添上了僞裝的蘇栖還好些, 貼上了滿面的絡腮胡, 什麽神情面色都掩了大半, 倒是謝喬,清早對鏡一照,眼底卻也難免帶了勞累後的青色,睡得時間太少,連眼角都帶了些微微的浮腫。

蘇栖餍足歡喜之餘,看到謝喬這幅模樣,又難免後悔,親擰了溫熱的手帕讓她敷臉:“今日便別見客了, 好好歇息罷?”

謝喬打了個哈欠, 接過還微微燙手的帕子, 将臉搓得紅彤彤,之後才搖頭道:“今日倒是不見旁人,可也歇不了, 得去一趟奉天宮,提早走一遍即位大典流程。”

姬天即位近在眼前, 從古至今,像這種大規模的表演儀式,都要提早彩排少說三次起步, 讓所有參與的人員再三準備,确保動作發言甚至姿勢占位都記到了骨子裏, 才能在儀式當日不出一點差池。

這種“排練”是個磨人的細碎事, 唯一的安慰, 就是先王喪期未過,姬天還“沉溺在悲痛中無法自拔,”即位大典也自然從簡。

而在這精簡的流程中,姬天也盡可能的将高光留給了自己,相較之下,謝喬這個王後,除了要跪領王後金印,在姬天給神明先祖禱祝祭文時,要捧着玉圭全程立在一邊。

其它諸如百官跪拜,頒布王令,任命九卿的要緊處,姬天便都有意無意的讓她退回了章臺殿。

顯然,姬天這是從繼位開始,便想着手降低謝喬身為王後的影響力。

不過沒關系,人之将死嘛,謝喬本着人道主義的臨終關懷,大方的原諒了對方這一點小心思,甚至表現的十分高興配合──

特意給她省事了,可不得高興嘛。

因着這緣故,雖然在勞累一夜之後,還要出門,謝喬面上倒也沒有多少厭煩,她只是有些可惜,蘇栖今夜就都要走了,她卻要浪費時間去幹這些沒用的事去。

“不會耽擱太久的,我去最多去一個時辰,聽宗伯講一遍禮就回來陪你。”

謝喬端坐鏡前,由檀郎服侍着往更衣梳妝,往臉上蓋一層脂粉,隔着銅鏡不舍的看一眼蘇栖,又建議道:“晚上就要走了,你要不要去見見阿蠻?我讓斷掌安排。”

姬天開口之後,阿蠻前幾日便已被送了回來,如今被安置在後殿的一處僻靜無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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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喬之前說了讓人看着不願見阿蠻,免得多嘴暴露,正好姬天也不願叫人知道他在守孝期間,還往後宮中塞了一個異族少女,因此在這事上,夫妻間竟是難得的默契了一次。

送人的接人的都裝沒事,而被送的阿蠻本人,又被姬天特意派來的侍從看守,不許出門,這件事便這麽毫無消息,如潤左澤右這等不打聽的,甚至壓根都不知道彰章臺殿裏多了一個女人。

不過若是蘇栖臨走前若是想見一下異母妹妹,謝喬總能想到辦法安排。

蘇栖搖頭,說得幹脆利落:“不見。”

謝喬微微挑眉,單看這種脾氣行事,就很有一種上位者很喜歡的,六親斷絕、人人記恨的鷹爪模樣。

老實說,要是別人,謝喬也樂意養幾把這樣的刀,善體上意,不怕染黑,折了還可以廢掉耍名聲,可換成了蘇栖……

她就只覺着舍不得。

謝喬只是心中感慨,口中其實并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偏要幹預對方的打算。

但只是一個眼神,蘇栖便也立即察覺到了她的不贊同。

他面色沉沉,又垂眸補了一句:“阿蠻性子沖動,若知道我在,說不得這幾日便露出差池,受這一場教訓,也教她長進些。”

謝喬一頓,繼而便忍不住笑起來:“我自然知道,你少見她幾次很好啊!我其實是高興的。”

阿蠻出身戎族,并不介意與兄長相親,雖說如今已經因為蘇栖的冷情絕了這個心思,但危難之中,不見面,也不是什麽壞事。

謝喬也不多解釋,只是笑眯眯看着他:“你不用與我解釋,不論你怎麽樣,我都喜歡。”

自從知道檀郎已經猜到了蘇栖的身份後,謝喬在他面前便也不再掩飾。

聞言,檀郎果然面色如常,連正梳發的手心都平穩的沒有一絲卡頓,倒是鏡中蘇栖明顯的凝滞的一下。

即便兩人在床榻之間已經這樣親近了,他竟然仍舊不太習慣她在大白天裏這樣的表白。

謝喬回頭一看,果然,蘇栖秀麗的耳廓都又泛起了一層嫣紅。

看着那一抹嫣紅,謝喬眼中的笑意便也愈深,媚眼如絲,一蕩一蕩的勾人。

這一次,檀郎面上便露出一絲遲疑,猶豫着自己是不是應該退下。

謝喬這才回神,瞧着時辰的确是不能耽擱,這才惋惜的收起了心猿意馬,起身出了門。

因為記挂着蘇栖,謝喬這一次“拍臉”比上次還更散漫,果真與她說得一般,只心不在焉的聽了多半時辰,便随意尋了個頭疼的借口要告退回宮。

姬天既不願她在大典上出風頭,見她這幅模樣,卻又不怎麽高興,只是撐着面上的好脾氣點了頭,臨去前,還十分溫和的補了一句:“正好,孤命人将你的大宛馬送了去,你回去瞧瞧。”

——————

謝喬毫不耽擱,一路不停的回了章臺宮,邁過門檻之後,沒等她尋蘇栖,便在賞亭下看見了一匹神俊的白馬。

謝喬面色欣喜:“白雪!”

恢複了記憶之後,渾身潔白的白雪在謝喬眼中便顯得愈發親近,她幾步上前,白雪便也噠噠的迎上來,圍着她不停親昵拱動。

馬兒顯然被照顧的極好,送來前大概還被洗過一次,渾身的毛發絲綢般順滑,白的發光。

謝喬與馬兒親近半晌,才慢一步想起了什麽:“流雲呢?沒一并送來嗎?”

當初,流雲與白雪,都是與扮做她的阿蠻一并走失的,如今連馬兒都回來了,流雲總不會還沒養好傷。

蘇栖懷抱長刀,聞聲開口:“流雲在殿內,”

謝喬彎了嘴角,放下白雪,便要提裙進殿,一旁蘇栖卻又忽的開口:“阿喬。”

謝喬停步看他。

蘇栖卻欲言又止,只後退一步:“你親見就知道了。”

謝喬微微凝眸,擡頭動步,安靜的踏過響廊,邁過門檻,看到了立在角落處的身影。

是流雲。

“娘子!”

猛一看去,除了面色消瘦許多,流雲看起來似乎與從前并無區別,低眉斂目,烏發布帶系了燕尾,身上也仍是侍女的深色葛布裙,聞聲發現謝喬後,聲音也仍舊恭順又歡喜。

但或許是蘇栖的提醒在前,謝喬卻也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的細節。

流雲的身形明顯佝偻了起來,步履小心,下拜之時,謝喬更是牢牢的盯住了她的衣袖。

流雲行禮時沒有伸手,下拜的時候,刻意的将雙手握起,藏在了袖內。

世家出身的侍女,身姿儀态都是自小調-教,端盞執扇,行禮問安,都要将手指伸直,顯得纖長,理論上,不論什麽時候,都不該有這樣小家子氣的舉動。

謝喬沒有多言,只幾步上前,一把将她掩藏的手心拽了出來,入目便是青紫腫脹,明顯扭曲的指骨。

她受了拶刑。

流雲的手廢了。

姬天說過要給流雲治傷,大概是已請過了醫者,養了這麽久,十指卻仍舊是這樣的模樣,想也知道,從前該是如何痛苦可怖。

謝喬聲音冷靜的吓人:“誰幹的?”

流雲下意識的縮手:“他們說,若娘子問起,就是衛人遷怒……”

說是衛人遷怒,那就是實際動手的,只能是姬天了。

流雲縮手不成,垂眸看見自己可怖的十指,也是悲從中來,顫抖着哽咽:“娘子,婢子,婢子往後,再不能服侍娘子了。”

從前的流雲,是從謝氏家生子裏脫穎而出的佼佼者,她的手潔淨綿軟,可以為主人釵出最漂亮的發髻,纂出最漂亮的合香,但現在,她甚至連簡單的伸直合攏都不成,連自己的日常起居都無法照顧,更莫提服侍旁人。

流雲是姜人,在衛人手中安然無恙,在姬天手中,卻只是為了審訊她失憶的真僞,就廢了流雲賴以生存的根本,讓她從此成了殘疾。

謝喬忽的閉目,握着流雲的手心也在微微顫抖,一時間竟分不出顫抖的是流雲,還是她自己。

流雲抿唇出聲:“娘子不必為婢子擔憂,婢子日後可以回謝府,也有家人……”

“你日後還留在我身邊,正好我身邊來了一對姐妹,檀郎總不太方便,你來教她們。”

謝喬不待她說罷,便又忽的出了聲。

她擡眸扶起流雲,聲音溫柔:“你先去休息,過幾日,我要你親手烹一碗茶來。”

烹茶?她現在這模樣,還如何烹茶?

流雲面露疑惑,擡起頭,便看見娘子謝喬看着她,眸光晦暗:“是只有你才知道的,用我香囊裏珍藏的香料,放在小盞中泡上一夜,方才最好。”

流雲身子一抖,聽到這樣熟悉的話語,顯然明白了謝喬是在說什麽。

的确是只有她才知道的“香料”,當初娘子第一日搬進章臺殿時,她回東宮收拾行李,遇到了太子殿下留下的侍人,塞給了她這樹根似的毒物。

那侍人說,就這麽一點,在小盞中泡上一夜,服下不出一刻便穿肚爛腸,神仙難救。

流雲擡頭看去,謝喬的聲音平靜溫柔,仿佛只是對她提起了一件小事:“去吧,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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