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穿越荊棘的膽小鬼

穿越荊棘的膽小鬼

箕宿峰,玻璃棧道盡頭的暗角裏,兩位裝扮得莊重異常的男明星抱在一起瑟瑟發抖,身前擺了一地煙花等着點燃,但自家兄弟的信號遲遲不發。

遲賀年不停地對着手機整理頭發,還略顯緊張地問遲漾:“我怎麽樣我怎麽樣?”遲漾一邊朝他翻白眼一邊看手機:“告白的又不是你你緊張個啥……”

終于,“叮咚”一聲,他的手機進了一條新消息。

遲賀年激動地掏出打火機,提醒遲漾:“往後站。”

“不用點了。”遲漾把手機扔給他,一臉的生無可戀。

他家女王陛下說:

告白失敗,人我帶走了。

山下,纜車出口處。

竺宴率先下了山,然徹愣了一會兒緊随其後,打開門卻沒見到竺宴,只有蘇瑤氣勢洶洶地站在跟前。蘇大經紀摘下墨鏡,挑眉:“竹子先回去了,我們談談?”

山上陰冷,不是談事的好地方。蘇瑤把人帶進了山下的咖啡館。咖啡館叫“遇見”,是前幾年的網紅經濟遺留下來的産物,裝修很森系,沒有包間,大堂裏也只有四張簡單的方桌。

店裏只有老板在,這會兒臨近下班,男老板不太想接待二位一看就是來幹架的人。蘇瑤大手一揮,包店兩個小時。

“你跟竹子表白了?”蘇瑤捧着咖啡靠在軟倚上,開門見山地問。

然徹心情很低落,握着杯子沉默。

“她沒答應,對吧。”蘇瑤看向窗外,清淺的呼吸:“知道她為什麽拒絕你嗎?”

然徹扣了兩下手指,低聲道:“不是因為不喜歡。”

蘇瑤篤定地點頭:“對,不是因為不喜歡,竹子很喜歡你,非常喜歡,我認識她這麽多年從來沒見她喜歡過誰。”

“可是她說,喜歡不堪一擊。”纖長而濃密的睫毛撲閃,然徹的傷心從眼睛裏溢出來,鋪滿全身。

“你想知道我認識的竺宴,是什麽樣嗎?”蘇瑤問。

然徹猛地看向她,點頭。

“我和竹子是初中同學,但我們不是在學校認識的。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學校附近的超市,那一年,我們剛初中畢業。所有的同學,至少是我認識的同學都升到了市裏的重點高中,所有人剛放假就報了鎮上的補習班提前學習高中課程。竹子沒有,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在學校附近的超市打工,她總是一箱一箱地搬礦泉水,搬果粒橙,搬雪碧,一個人把貨架上的東西拿下來擦幹淨再擺上去。那天我去買冰可樂,放在冰箱最上頭,我夠不着,是她踩着凳子幫我拿的。我那時候不明白她為什麽不去上補習班,她才十四歲為什麽要去打工。再後來,高中開學,我們分到了一個班,後來排座位坐同桌一坐就是半年,高一上半年我是她同桌,下半年客客是她同桌。我覺得竹子很有意思,別人都有練習冊她沒有,別人都去食堂買飯她去打工,她語文那麽好物理化學怎麽那麽差,總之她跟我不一樣,那個年紀的我覺得她有意思極了,有事沒事就跟着她,坐同桌也跟着她,不坐同桌也跟着她,竹子是個很慢熱的人,也不太愛交朋友,我和客客跟她一個宿舍,還跟她坐那麽近,跟她跟了一年才跟她成為朋友。我們一起打水,一起寫作業,一起上廁所,但她從來不跟我們一起吃飯。因為她要去打工,我們那個學校食堂收學生工,沒有工資只管飯,每次到飯點竹子就‘嗖’一下沖出去,趕在所有之前到達食堂,穿上工作服給我們打飯。後來我才知道,她沒有夥食費,沒有零花錢,也沒有手機,她從不出去玩,從不買零食,她沒有新衣服,總是一直穿着校服,她甚至,還要申請學校的貧困生補助。你知道嗎,我們學校的貧困生申請補助是需要當衆念申請書的,還要當衆提交申請材料由老師和學生一起審批。我呢,從小家境富裕,不缺錢花也沒吃過苦,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人連書都買不起。大概是高一快結束的時候吧,學校要買資料,一次性買全科的那種,我記得不是很多,也就二三百吧,可是竹子沒有,那是她第一次向我借手機問家裏要錢,她在我面前很小聲的打電話,她那個媽,隔老遠我就聽見我就她罵,說竹子上學已經花了很多錢,說她是賠錢貨,讓她自己想辦法。後來竹子真的自己想辦法,我和客客借她錢她不要,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錢交上去。再後來,文理分科,我選理她們選文,我們不經常見面,但是感情卻很好。竹子慢慢學會跟我們去逛街,給我們帶自己烙的餅,她可厲害了,一眼就能看出什麽東西好什麽東西不好,還知道學校附近哪家店好吃哪家店不幹淨,學校附近那條的小吃街的老板都認識她,我們每次出去逛都沾她的光打折。後來我們才知道,她在那條街上所有店鋪做過兼職。再後來,高三了,竹子不怎麽去打工了,她每天除了上課,就是背書,我們三個偶爾在操場上看星星。我記得很清楚,高考前我們最後一次看星星,聊天主題是未來。竹子說她想學法律,她要去國內最好的政法大學讀法律,将來要當律師。她說法律是世界上最公平的東西,她以後要用法律保護自己。我們都覺得她能考上,竹子數學雖然差,但文科成績一直能排全校前十,有時候發揮的好還能進前五。但是她沒考上,她高考發揮失常,最後去了一所我們都沒聽過的民辦大學。後來我們才知道,第一天高考她弟弟跟她吵架,撕了她的資料書,她媽幫着她弟弟罵她,差點撕了她的準考證。其實那時候班裏有個男同學對她很好,有時候給她送牛奶,有時候給她送巧克力。我和客客都能覺得那男的喜歡她,偏竹子沒覺得,她覺得那就是同學之間的正常交往,她給人家講題,人家請她吃零食,這很公平。說起生日,你知道竹子生日是在大年初二吧?”

然徹點頭。

“那你知不知道,其實竹子不過生日的。”

然徹一愣,搖頭。

蘇瑤抿了口咖啡,繼續道:“竹子高考失利,被調劑去學了英語。她那個學校學費很高,我都覺得高,每年光學費都要一萬多,一半靠國家助學貸款,一半她自己湊。我們有一個群,竹子每次回消息都是在晚上,因為白天她要上班,有時候在食堂,有時候在快遞點,有時候在圖書館,更多時候是在宿舍樓下的小超市,因為那裏工資高,當然,活也更重。有時候她晚上也上班。不過那個時候我們不知道她那麽忙,大三的時候,我跟家裏鬧矛盾,那時候有個輕奢品牌出了一款包,我喜歡得不得了但是買不起,經常在群裏念叨,客客也天天在群裏嚎。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個包裹,是那個包,竹子給我買的。你知道嗎,一個這麽大點兒的包,鑲滿水鑽,能賣八千多,我都不知道她要攢多久的錢才能攢到八千。她還偷偷摸摸買了倆,我跟客客一人一個,她說,我們都是家裏寵大的小公主,公主是不能受委屈的。可是她一直在受委屈,她想要的東西很多,你們的團專,個人演唱會,新裙子,太多太多,可是她一樣都不買,你知道她說什麽嗎,她說,人生總是充滿遺憾的,她的遺憾已經那麽多了,不差這幾個,我跟客客不一樣,我們鮮少有遺憾,她不想讓一個包成為我們的遺憾。那時候她才二十歲,剛滿二十,她一個小姑娘,哧,竟然能說出那樣歷盡千帆的話。大四那年她說要考研,還是學法律,還是要考那所政法大學。那一年,她停了所有的兼職,沒有娛樂活動,群裏的消息也不怎麽回,十二月她考完試的時候我們倆偷偷去看她都不敢認,她瘦得驚人,沒有體态,滿臉皺紋,又醜又禿。我們在桐榆玩了好幾天,她帶着我們逛校園,逛景點,請我們下館子,一分錢都不讓我們掏,要強像條狗。我和客客過意不去,就偷偷商量給她過個生日。說起來可笑,我們認識那麽多年,開始的時候不知道她真正的生日,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也沒提過這茬,我跟客客都是在愛裏長大的孩子,早就習慣了收取別人的禮物,關心和祝福,從來都想不到給竹子準備一份禮物,哪怕是一個蛋糕,一支蠟燭,都好過全世界沒有人記得她的生日。那一次我們找了一個咖啡館,就像這樣,沒有包間,沒什麽人,很小的一間,我們親手做了蛋糕,插上蠟燭,把牆上沾滿氣球,給她準備了這臺相機。竹子高興得不行,那是她第一次開生日派對,第一次拆生日禮物,也是最後一次。她那個媽,楊萍,還有那個竺寶玉,沖進來,當着我們的面把店裏砸得一團糟,拿走她所有的錢,還硬逼着她嫁給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那是我們第一次見竹子哭,就像今天這樣,她一邊笑一邊哭,哭着跟我們說,她以後都不過生日了。再後來呢,好像是三月份吧,竹子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高興得連着五條朋友圈,還發了微博,跟我們說她要去旅行,第一站就來走這個玻璃橋,那是竹子最後一條開心的朋友圈。七月的時候她突然說要去參加選秀,九月闖進決賽有了一批粉絲,我們都以為,她要苦盡甘來了,可是沒有,她退賽了。後來的後來呢,我們其實聯系得很少,只知道她總是在等戲,總是在各種地方跑,一直都缺錢。前幾年吧,她快二十三歲的時候,突然說自己買了房,還發了定位,邀請我跟客客過去住。就是我們在滄海住的房子,那是幢老房子,裏頭出了事,賣得很低,竹子花了全部的錢買了它,然後用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把它布置成想要的樣子,然後,然後,楊萍一句想結婚,她就給賣了。我們家竹子啊,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性子,她總是一個人扛着一切,什麽都不說。你知道她為什麽沒繼續讀書嗎?因為竺寶玉撕了她的錄取通知書,比賽也是,決賽前夕楊萍喊她回去給她爺爺送終,竺寶玉那麽大一個人躺在床上玩手機,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一點活都不幹,她那個媽,就非得喊着她回去,她爺爺也根本沒死,就是生了重病,得有人陪床。”

故事講完了,咖啡也涼了,蘇瑤對着天花板眨巴眨巴眼睛,回頭看向然徹。她老板雙目猩紅,眼角青筋暴起,弓着背彎着腰,比剛才看起來還狼狽。然徹捂着臉沉默了好長時間才啞着嗓子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該逼她的。”

“老板,這不是你的錯。竹子這個人啊,可以扛過所有的磨難,卻不敢接受一點點的喜歡,她就像一個穿越荊棘的膽小鬼,血淋淋地往前闖都不怕,小心翼翼地偷偷地拾取一點點溫暖,更加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喜歡藏起來,拼盡全力的保護,生怕喜歡的人因為她受到一點點傷害。老板,你不知道她有多喜歡你,竹子是個戒備心很重的人,她不跟人回家也不帶人回家,每次不管什麽事只要一遇到楊萍就亂了陣腳,把自己藏在龜殼裏誰也不見。上一回她帶你回家的時候我就知道,她一定非常非常喜歡你,所以然徹,如果,你真的很喜歡她,心疼她,就請你多給她一點耐心,等她感到安全的時候,等她徹底忍不住喜歡的時候,再去為你的喜歡要一個答案。”

窗外的雪漸漸停了,窗戶拉開,蘇瑤的聲音顯得微弱又飄渺。但然徹明白她的意思,此刻眼前的人不是他的經紀人,不是蘇家大小姐,只是竺宴的閨蜜。

他朝着天空,朝着窗玻璃,沒有一絲猶豫地狠狠地點了頭。

“我沒打算放棄她,以後,也不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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