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是賣的嗎?”
“你是賣的嗎?”
2009年,夏。
“林朗,聽說你家來了個新租客長得特別漂亮!今晚放學了我們去你家看看呗。”
不大的春水鎮消息流通得快,整個班上都知道林朗家裏來了個漂亮的租客,紛紛好奇。
少女紮着高馬尾,劉海剛巧遮住眉毛,像是有意要挑戰學校的規矩。
她轉動筆杆沒接茬,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兩人初次見面時的場景。
“你算運氣好,這間屋子上周剛空出來。”那天正逢周末,林朗約女人上午來看房。
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女人穿着一件淡黃色的碎花連衣裙,長發散着,隐約能聞見香水味兒,手上還塗着肉粉色的指甲油,一雙白色的坡跟涼鞋,舉手投足間別提多有魅力,特像大城市裏的人。
莫名的,從小就愛算計的少女多嘴道:“不過我這房子老了,毛病多了點,你要是嫌棄的話……”
“不會。”女人開口,聲音卻不同于視覺上的溫柔,更像是電視上常演的那種壞女人,尾音綿長,勾人。
林朗忍不住蹙眉,正想岔開話題就聽對方說:“我可以抽煙嗎?在這間屋子裏。”
“随你,打掃幹淨別給我把沙發桌布窗簾什麽的燙出眼就行。”林朗看她,“要是你覺得行的話,咱們簽個合同,房租三個月起步。”
女人聞言擡頭看她,直盯的林朗發毛。
“你看我幹嘛。”她語氣不耐頂回去。
“沒什麽,只是覺得你還挺正規的。”女人的笑音明顯,聽得林朗耳朵發燙。
“我可不幹上唇碰下唇就解決的事,什麽事都要講究字據。”林朗将身側早已打印好的合同遞過去,“沒問題的話就簽字,還有你的身份證我要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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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接過略微有些折痕的合同問:“你家長呢,我只跟你簽就好?”
“找我家長啊,那是有點費勁了。”林朗吊兒郎當道,“這裏我當家,你要覺得我是小孩信不過就去別處租。”
這回女人又看了會兒她,沒再說什麽,拿出身份證遞過去,接着低頭直接在最後一頁簽字。
“手印也按上。”林朗打開印泥蓋子推過去,女人勾唇照做。
字一筆一劃的,跟她的外形不太相符。林朗仔細查看身份證,在心裏偷偷算了下年齡,比她大七歲啊。
她見對方寫好,自己也在旁邊簽下名字并按手印。
“你都不再認真看看?”林朗看她,“就不怕我是騙子?”
“你不像騙子。”
不知是不是這句話取悅了林朗,她挑眉給自己裝氣勢出聲:“認真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林朗,開朗的朗。”
“姜如。”女人說,“如願的如。”
剛住進來的姜如有些神龍見首不見尾,林朗好幾次都沒碰上,如果不是經過樓下時會聞到淡淡的煙草味,她肯定會想樓下根本就沒人住,那天來的女人只是她熱迷糊的一場夢。
盛夏燥熱,只有孩子不嫌熱地跑出來玩,弄得滿頭大汗,渾身髒兮兮的。
林朗跟同學約在街邊的小攤上吃着烤串,即将成年的少年們總樂忠于學習大人的腔調姿态,點上幾瓶冰啤酒,嘗着有點發苦的味道卻自欺欺人認為要比汽水好喝。
“郎姐,你也喝點呗。”其中一個板寸男生撺掇幾句。
“滾,你自己愛喝那馬尿別拉我。”林朗咬着塑料吸管歪頭望着馬路,目光倏地專注起來。
平日裏碰不到的女人換了樣子,柔順垂直的長發紮起來露出纖長脖頸,紅唇含着煙,手指上的紅指甲在路燈下格外耀眼。
她的身材不算瘦,是一種偏肉感豐腴的美,短裙勉強到大腿,露出的白皙長腿明晃晃的,吊帶下的肌膚更是吸引一片關注。
她笑靥如花跟身邊的男人談笑,絲毫不介意對方的視線落在何處,而他們幾步路遠的地方就是招待所。
活像是引人堕落享歡的狐貍精。
“你們快看那女的,長得好漂亮啊。”
“是啊,你沒看那個男的眼珠子都差放她胸口了。”
“他倆去招待所了哎!那男的有眼福咯。”
朋友們熱烈讨論着,林朗神色如常,只是吸管被徹底咬扁。
夜深,蚊蟲不知死活撞着屋檐下的燈,高跟鞋聲傳來,輕輕地,像是不想打擾到其他人。
“哎。”
樓上傳來動靜,姜如循聲擡頭跟少女的雙眼對上。
這好像是她住進來後兩人第一次見面,但嚴格意義上來講又不是,因為她常看到少女穿着幹淨的校服騎自行車去上學。
純淨,美好。
“有什麽事嗎?”她坦然問。
“你是賣的嗎?”微弱的光下映着少女平靜的臉,細看之下對方的眼神裏透着鄙夷。
姜如并未覺得難堪,反而揚起笑臉:“何以見得?”
“你進了招待所吧,現在才回來,敢說不是賣?”林朗手臂靠在窗臺上,垂眸望着格外鎮定的女人。
“是又如何,你當初沒有說出來賣的不能租你的房子。”姜如懶懶倚在樓梯扶手說,“而且我們簽了合同,反悔的話,錢你賠得起嗎?”
林朗啞火,雙眼難掩憤怒威脅道:“我不管你在外面怎麽賣,回來給我洗幹淨,別髒了我的地方!”
砰地一聲窗戶關上,連帶着玻璃似乎都在打顫。姜如注視窗子好一陣,垂首氣聲笑出來。
高跟鞋随着關門聲消失,林朗站在門口覺得憋悶。
大意了,應該問問是做什麽的再租才對。
自從知道了姜如的“職業”,林朗每每路過樓下時都要斜一眼門口,似是發洩自己的不滿。
她故意重踩臺階,勢要饒人清夢才肯罷休。
然而她的舉動在姜如眼裏不過是個孩子,再大的惡她都受過,對比起來林朗就像是一頭剛學會發狠的小狼崽。
揮動着爪子,呲着牙卻毫無威脅性。
兩人看似相安無事生活了大半個月,有天林朗拎着袋子回家,在樓下碰見跟老人們一起吃西瓜的女人。
頭發好像燙了點花,用皮筋紮起馬尾,素淨着一張臉,指甲上的紅指甲油無影無蹤。
她規矩地坐在小馬紮上,傍晚的餘晖撒在她身上,有種道不出的美。
“小朗回來了啊!買這麽多菜呀。”鄰居奶奶搭話。
“啊,回來了,買多點就不用每天去菜市場了。”林朗打招呼,盡量忽略女人的目光。
“那我先上去了,奶奶你們繼續聊。”
“去吧去吧,待會記得下來吃西瓜啊,甜得很。”
“哦好。”
随着人影消失在樓道裏,老人惋惜道:“多好的孩子,苦啊。”
姜如捏着西瓜随口一問:“她的父母呢。”
“哎!”老人吐掉西瓜籽,“爸爸死了,媽媽跑了,她不想麻煩親戚那邊,就自己住。”
“那這棟樓……”
“是她爺爺的,後來讓她爸爸管,現在落她手裏了。”
另一個老人瞄一眼樓上窗戶,确認沒人看才湊過腦袋小聲:“她爸爸好色,成天就想那點破事,最後染髒病死的,還是她這個半大孩子去收的屍。”
姜如頓時明白林朗為什麽會對自己有如此大的厭惡。
西瓜汁順勢落在地上,不一會便引來螞蟻。
敲門聲響起,林朗狐疑扭頭看向客廳,暫時熄火去開門。
看清是誰後,她語氣直沖:“怎麽是你?有事?”
“常奶奶看你沒下來,讓我給你拿幾塊西瓜上來。”姜如率先聲明,笑容依舊,“我今天沒出門,幹淨着。”
林朗一下子就能理解對方說的含義,垂在身側的手握緊鍋鏟,臉上更覺得火辣辣的。
“啊,謝了。”她甕聲甕氣擡手接過裝有西瓜的鐵盆,到嘴的趕人話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好在姜如體貼,又或者看穿她心思,主動點頭離開。
林朗望着女人慢慢離去的背影,腦袋裏又跳出一句話。
她好像,跟那些女人不太一樣。
‘哎喲,又來這找你爸啊,他還沒完事兒呢。’
‘要不是爺爺,我才懶得過來,就是來看他死沒死別人床上。’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你爸不僅沒死啊,還生龍活虎着呢,不信你自己去樓上聽聽。’
‘早晚的事兒。’
不知是不是林朗的訴求太過執着還是一語成谶,在她剛上初中的那年,她爸爸真的死在了床上。
全身光着,白花花的,林朗看了好一陣然後逃出去吐了半天,從此對人的身體産生了強烈的抵觸心理。
她找來二叔幫忙,自己跟在身邊處理完全程并被帶去做檢查,确實沒有沾上病才算結束。
林朗沒有辦喪事,就弄了個小牌位給爺爺奶奶做念想。
她嫌髒,嫌惡心。
家裏親戚有悄悄罵她是白眼狼的,可轉念一想攤上這麽個爹也命苦,不怪她心狠。
倒是有幾個之前跟她爸爸相好過的女人跑來想訛錢,統統被她用菜刀吓跑,從此小鎮上都知道有個小鬼惹不起,急起來會砍人。
這裏屬于成年人的樂趣不多,你情我願的買賣便成了大人們默許下的偷歡。
林朗對此嗤之以鼻,心裏甚至曾惡毒的想過這些人都該得了髒病才算長記性。
幾塊西瓜讓林朗對女人産生好奇心,路過門口的腳步聲不再刻意搗亂,夜裏她守在窗口遠遠望着,直到聽見熟悉的高跟鞋聲才慌忙縮起腦袋。
白日裏她見到姜如的次數好像多了起來,不是跟老人們聊天,就是在菜市場碰面,偶爾還會在街口瞧見。
女人像是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每次都不帶重樣,看向她的時候也總笑着。
不像那些女人帶有調戲意味,柔和純良的好似鄰家姐姐看待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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