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朋友
朋友
淩晨四點
漆黑的房裏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淡淡光亮映出的一道輪廓。
陸信珍從床上坐起。
一夜的輾轉反側給她白皙的臉龐添上一絲憔悴。
打開房門,遠處地板上映出淡淡的黃。
她輕輕走至光源處停下,與廚房裏正舉着漏勺撈雞蛋的人大眼瞪小眼。
“……早”
“早……”
坐在爐子上的高湯鍋冒着熱氣,一旁手機還在循環播放做水波蛋的流程。張施英看着那一大鍋翻滾的蛋花湯,臉上罕見地露出尴尬。
“我想試試做飯。”他放下勺子,手足無措。
同一個夜晚,夜不成眠的張施英在淩晨四點起床決定嘗試做一頓飯。
“讓我試試吧?”
陸信珍拿起挂着的雪平鍋接上水放在爐子上,從容掃一眼還在不斷循環播放的“五分鐘做好全家人都愛吃的營養早餐”短視頻。
水燒開,打好的雞蛋滑入水中,她只用一雙筷子稍微定住,不一會蛋白就凝固定型,沒有一步按照視頻說的來做。
“你要的是這樣嗎?”陸信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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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雞蛋比較聽你的話。”張施英靠在牆邊伸頭望着鍋裏雲團一樣的水波蛋。
“雨來喔!“
陸信珍将雞蛋撈出放進涼水備用,又切開桌上的牛油果加上酸奶搗成泥抹在吐司上,撒上堅果,放上水波蛋最後胡椒調味,不用五分鐘做好一個牛油果吐司。
“還真是只用五分鐘。”
陸信珍聽了他的傻話忍不住笑。
“還想吃別的嗎?”
她打算給張施英做粿條。現在不到五點就做好早飯,空着大把時間也不知道幹什麽。
“吃什麽不是問題。”張施英指着旁邊那口大鍋尬笑,“能不能幫我把這鍋蛋花湯處理一下?”
……
六點半,天已亮起。
香味順着廚房飄向客廳。
餐桌上擺着三份牛油果吐司和橙汁。張施英用腳勾開廚房門端着兩碗蛋花肉羹米線從裏面出來。
“信珍,來吃飯吧?”
“好。”陸信珍摘下圍裙從廚房走出,端來一碟炒麻葉擺在桌上,“我看冰箱裏放着的麻葉再不吃就爛掉了。”
“哇——”張施英嘗了一口贊嘆,“這味道和上次我們去的那家潮汕餐廳一模一樣。”
“就是送粥的小菜,我随便炒而已。”
“小菜做起來難度不小。 ”張施英夾起一筷子放在米線上,“我媽上次吃過以後也信誓旦旦說在家就能做,結果買了一大袋做到她發火。”
陸信珍低頭偷笑,過了一會望向二樓問:“賢餘不起來吃飯嗎?”
家裏就三個人,吃飯不叫他怎麽也說不過去。
“死鹹魚跟我們的作息反着來的,不睡到日上三竿不會起。你不用管他。”
“好吧。”
“信珍,我等會上班,手機不一定常常開着,你有事可以找張賢餘。”
“嗯。”
張施英想了想又改口:“我還是把學校和科室電話寫給你吧,有什麽事直接打給我……”
“沒關系。”陸信珍放下筷子,“有事我找賢餘。”
她沒那麽脆弱,況且現在也不是顧忌那點可憐自尊心的時候。
“過去就過去了,我沒事!”
窗外的陽光照進屋內,淺淡的光映在陸信珍的碎發上毛茸茸的,張施英溫柔地摸摸她腦袋,“真棒!”
“我又不是小孩子。”
“是!吃飯吧,大孩子。”
陸信珍紅着臉低頭默默吃東西。
吃完飯張施英準備上班。
“晚上一起去超市買點東西怎麽樣?”
“好。”
兩人站在玄關。
“我走了。”張施英拿起放在鞋櫃上的電腦包開門。
陸信珍道別:“路上小心。”
二人安靜,各自都察覺這場景和諧地怪異。
奇怪卻不讨厭。
“我,走了……”
“再見。”
“晚上見。”
門關上,陸信珍靠在上面發呆,魂被抽走似的。
飯廳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這時會在家裏活動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她整理好情緒走去客廳。
“哎!!!我很快走的不用理我!”
張賢餘端着吐司橙汁路過,看見陸信珍見鬼似的捂住臉轉身貼着牆根叨叨念經:“你就當我不存在啊,我看不見你你看不見我,我洗個澡就走了……”
“張賢餘。”陸信珍打斷他,“廚房裏還有肉羹米線要不要吃?”
張賢餘轉頭,可憐見的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哀嚎:“好哇!!!”
晚上下班,張施英開門回家。今天客廳燈火通明,像前一陣父母在家的時候。
電視正在播放本地新聞,廚房傳來抽油煙機的噪鳴,嘹亮的吼聲突然蓋過嘈雜。
“實在太好味了!!”
他脫下鞋子将包輕輕放在沙發邊,目光探向餐廳溫暖的光源。
“你留一點啦!等下施英回來沒得吃。”
“不要管他,我全吃光他不就不知道了。”
張賢餘端起盤子,被陸信珍一把奪過急道:“我要生氣了!”
“你們在說什麽?”一道身影伫立在餐廳外看着他們笑意盈盈。
……
“你試試煎蚝烙。”陸信珍将還剩的半塊蚝烙放在張施英面前。
“謝謝。”
晚飯三人坐在飯廳吃粿條。
“哇!”
“你又怎麽了?”張施英無奈。
“終于又讓我吃到粿條湯,我太激動了!”張賢餘一驚一乍,“還以為這輩子都吃不到了!”
“有沒有那麽嚴重,到處都能吃啊。”陸信珍邊夾菜邊搭話。
“哪有陸記好吃!信珍你知不知道上次吃完之後這混蛋再也不讓我去——”
“喂!”張施英喝止,随後瞄一眼身旁,對張賢餘沒好氣說,“吃你的飯吧,話這麽多。”
“信珍,看到沒有。”張賢餘指着旁邊告狀,“這人就是目無尊長的不肖子孫,你千萬不能嫁給他。”
陸信珍不打算接他的話,她埋頭吃飯,被熱湯的蒸汽熏得臉蛋紅撲撲。
“再吵我敲了你的牙。”
“我跟哥嫂告狀了。”
“吃你的蚝烙吧,話多過米。”張施英懶得跟他一般見識,把剩下的蚝烙推過去堵住他那張煩人的嘴。
晚上夜空晴朗,雨季中難得的晴天。廚房窗戶大開讓風吹進室內。
湯鍋被撈空,陸信珍端起放在水龍頭下。
“我來。”張施英戴上手套,搶過她手裏的百潔布在水龍頭下打泡沫。
“去休息吧,你累了一天。”
他瞥一眼身旁,“你做飯就不累?況且還要忍受張賢餘的精神折磨。”
“哪有那麽誇張。賢餘今天幫我做了好多事。”
“那臭小子應該的。”
陸信珍投濕抹布擦竈臺,轉身笑罵:“你們兩個。”
“你有事盡管使喚他,平時讓他幹點活就叽叽喳喳還總是威脅我讓爸媽揍我。”
“你還怕告狀嗎?”
“那我真的會被揍嘛!”
陸信珍笑趴在桌上,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來。抹布在竈臺上停了停,她回神繼續擦拭爐架,一語不發。
“想到你父母了?”張施英打開水龍頭開始沖洗鍋碗瓢盆。
“沒有啊。”
“撒謊。”
視線相對,她扭過頭,張施英拿過對方手裏的髒抹布重新洗幹淨。
“你知不知道你不會撒謊?”
“知道。”
“哼,昨天也是這樣。瞎子都能看出來,你還硬裝沒事。我要是不問信嘉,你現在就睡橋洞了。”他像個老頭一樣唠唠叨叨,“搞不懂你為什麽不喜歡讓別人幫忙,這個社會不就是你幫我我幫你才能維持聯系。開口求人又不會掉塊肉,非要睡大街你才舒服嗎?”
陸信珍嘟囔:“睡大街就睡大街。”
“我舍不得。”
電視聲消失,廚房外張賢餘拖鞋吧嗒吧嗒走過。
“我意思是,是個正常人都會在別人困難時給予幫助。
“弄成這樣我也有責任。”張施英摘掉手套轉身誠懇對陸信珍道歉,“對不起,如果我能早點說出真相就好了。”
他很後悔當初輕佻的提議給陸信珍造成傷害,之後耍心機拖延讓她承受現在的處境。
不是每個家庭都像他的一樣會彼此理解包容。陸信珍的遭遇對他來說匪夷所思,雙方父母對他們婚姻的期盼和壓力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事情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他們結婚。父母想他們結婚,伯父伯母也想他們結婚,他也想他們結婚,但這是最不可能的。因為信珍不想和他結婚。
“如果說出真相你能回家嗎?”
“我不知道。”陸信珍也六神無主。父母在她的婚姻上只給了一個選擇那就是嫁給張施英。
只要嫁給張施英矛盾就會迎刃而解。
一條坦闊鳥語花香的捷徑明晃晃擺在她面前。
她就是蠢,她一點也不想走。
那天包廂外媽的話像跟刺一樣卡在她心裏。正是因為在乎,才不想在他面前顯得一無是處。
“試一試好了,你能幫我嗎?”
“當然!”張施英樂意之至。
*
陸記每周一是最閑的時候。陸信珍和張施英選在這天來店裏請罪。
一家人圍在茶臺,熱水澆在茶具上煙霧緩緩升起。
陸信珍咽咽口水,卑微懇求父母讓她回家。
“爸媽,我錯了。”
張施英也敲邊鼓:“伯父伯母,我相信信珍的為人不會做出偷錢的事。這中間一定有什麽誤會,不如先讓她回家再說。”
陸母尬笑,當時他們随便找的借口,沒想到自家這個蠢蛋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跟人家講,連藏拙都不會。
“自己小孩我們當然清楚,信珍不會做偷東西的事情。仔大分家,我們讓她出去是為了她獨立,女孩家不能嬌氣你知道嗎?”
謊言說的冠冕堂皇,張施英覺得有些好笑,這樣的父母怎麽會養出這樣的女兒。
“這我們明白,但是也慢慢來吧,總不能一下子趕她出去流落街頭。”
“這兩天你住哪?”陸母問信珍。
水燒開,陸信嘉看眼色默默沖茶。
“……在伯父伯母家借住。”陸信珍如實回答。
那就沒有流落街頭。
“現在家裏只有我和張賢餘兩個大男人。信珍和我們住在一起可能會不方便。”
“喝茶。”一直坐着不說話的陸父突然開口,“都要結婚了有什麽不方便。”
“就是,我們也不是老古董。信珍跟你住我們放心的。工作上有什麽不懂她還可以問你。”
“有什麽想問的,信珍也可以打電話給我,不一定非要住一起不是嗎?”
陸父放下茶杯,疑惑:“你對阿妹有什麽不滿意嗎?”
“不,不是。”張施英結舌,“我……”
他和陸信珍對視。
“其實我們……”
“其實是騙你們的。”陸信珍搶先開口。
“爸媽我不想結婚。”
仿佛水壺的鳴叫還在延續,所有人在那一刻凝固。
陸信珍打開茶壺蓋。
續上水。
“我不想結婚。所以就跟張施英說好了假裝交往,等拖過這兩年再說。”
茶杯打翻,陸信嘉被燙得跳起,全家人目瞪口呆。
拘謹坐在凳子上的人雙手緊緊揪住褲子衣料掩飾惶恐。
茶水緩緩漏下茶盤。
“全是騙你們的。我們根本沒交往,也沒打算結婚。”陸信珍眼神暗淡,“兩個人條件差這麽大想也知道不可能在一起。”
她用潮汕話講的,在場只有張施英聽不懂。
陸信珍可以說的毫無顧忌。
“像我這樣一無是處的打荷妹人家憑什麽看上我,乞食婆想食筍果。”
她目光空洞,像一把壞掉的訂書器将鋒冷言語盡數扣向自己,也忽略了身邊望向她心疼的目光。
“臭紮畝!”
陸母受不了一巴掌甩向陸信珍,發瘋一樣撕打。
“打死你,我打死你……”
陸信珍任打不還手。
“伯母你冷靜點!”張施英将女人扯開把毫無反抗的人緊緊護在懷中。
陸信嘉也趕緊沖上來将人扯開,“媽你別激動。”
場面不可開交,門口湊上來幾人看熱鬧。
始終一語不發的陸父看着失控的場面臉上終于挂不住,一掌震向木桌。
常年在廚房幹力氣活的人雙手被磨得皮糙肉厚,厚實的手掌像被高火淬煉出的大斬刀,劈下去周圍人甚至隐隐能感覺到掌風。
大廳中寂靜。
煙灰抖落在地,陸父像看仇人一般毫無感情盯着陸信珍。
“嫁人還是做乞丐你自己選,滾!”說完将他們趕出店外。
天空飄起小雨。
回去路上陸信珍表現得很平靜。
路過街市,她輕輕拽一下張施英的衣袖問:“晚上想吃什麽?蘿蔔炖牛腩好嗎?”
壓抑的感情再也繃不住,張施英抱住陸信珍。柔軟的軀體直直站立,一語不發。
他觸摸到肩膀下堅硬的骨頭,将人在懷中捂了一會,這副倔強的身軀才終于解凍似的靠在他身上。
聲音悶悶地透過衣料傳出:“我好像搞砸了,對不起。”
張施英感覺到人在顫抖,兩人相靠的地方襯衫漸漸濡濕。
“對不起……”
“別讓我再內疚了,是我該說對不起。”是他随口一句謊言,讓陸信珍無家可歸。
“都是我的錯。”他才是始作俑者。
懷中逐漸平靜,片刻,陸信珍推開他別過臉,“還要回去做飯。”
“信珍……”
“我沒事。”陸信珍揉揉鼻子笑說,“前面肉檔經常打折,我們挑兩塊坑腩回去炖吧?”
“你這樣我哪吃得下?”
“都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麽辦,飯總不能不吃,賢餘還等着。”陸信珍說話還有一點鼻音,雙眸中已然一片明亮好像剛才只是打了個噴嚏。
“我發現你有時也挺灑脫的。”張施英也稍稍放寬心。
“過腳事,歇住歇。”
兩人朝前走。
“唯獨對我算的很清楚。”
陸信珍停下買蘿蔔,剛才的話當做沒聽到。
“6塊7,靓女給你加紮香菜算7塊。”阿嬸将菜甩甩水裝袋。
“再送點蔥。”陸信珍熟練讨價還價。
“好啦!”
張施英在旁邊掃碼付款。
“小兩口出來買菜啊?”阿嬸得閑坐在凳子上剝豌豆打趣他們。
陸信珍現在對這些調侃已經麻木,反正不認識,也懶得解釋那麽多,“有芹菜嗎?”
“有。”
“不是。”張施英打斷。
“什麽不是?”
目光交彙,眼中是對彼此的尊重和體諒。攤位前的男女釋然相笑:“我們只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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