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晉安九年，四國混戰，兵災不斷，百姓流離失所，餓殍滿地。

南越國邊境。

焦黃的野草在寒風中沙沙作響，紛紛倒伏，露出了草叢中幾只正埋頭啃噬腐爛的屍骨的野狼。

忽然，野狼們支起耳朵，立直身體，用猩紅的眼睛打量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一個大約十多歲的男孩木然地從遠處走了過來。盡管面容憔悴，但男孩鼻梁高挺，一雙罕見的暗紫色眸子，典型的北域男兒修長身形。身上的黑色素衣糊滿了灰塵，腰上挂着一個陳舊的水囊。他微微佝偻着身軀，目光茫然，對道路兩邊倒斃的幾具屍體置若罔聞。

那些屍體是被刀砍死的，屍身上穿着黑色錦衣，身邊還散落着幾把精致的匕首，匕首的皮刀鞘上纏着一圈圈銀絲雕花。

眼前已有足夠的食物，暫時對瘦弱的小男孩不感興趣，野狼們低頭繼續嚼着骨頭。

走着走着，在漫天彌漫的死氣中，男孩好像走累了。他嘆了一口氣，在離野狼不遠的地方找了片草地四仰八叉躺下，呆呆地看着頭頂的白雲，等待時間流逝。

忽然，旁邊的一具小小的身軀“嗯”了聲，動了一下。

聽到聲音，男孩坐直身體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

只見泥濘的水塘邊，一個小小的女孩趴在地上，正揪起一把野草根本能地往嘴裏塞，她餓極了。

女孩約莫五六歲的樣子，頭發用金黃色絲帶在頭頂紮了個小揪揪，臉蛋肉嘟嘟的，身上穿着一套淡粉色鑲銀絲小棉襖，蹬着一雙金絲牡丹花小鞋。可惜臉上和身上都沾滿了淤泥，烏溜溜的眼睛裏滿是絕望。

男孩看了女孩片刻，重新躺下，繼續等死。

天地間安靜得可怕，除了嗚嗚的風聲，野狼咀嚼骨頭的咔咔聲，還有女孩嚼草根的聲音，再無其他聲響。

終于，野狼們啃完了眼前的食物，舔着嘴唇，慢慢朝着更加鮮嫩可口的女孩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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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小女孩哭出第一聲的時候，男孩抱住雙臂，翻了個身背對女孩，可女孩的哭聲仍源源不斷順着風一起灌進他的耳朵，打破了冰冷的死寂。

看着四周不斷靠近的野狼，女孩驚恐地爬行着，爬向不遠處一具早已冰冷的屍體，似乎希望那具屍體能躍起身保護她。可那些野狼越來越近，她已經聞到了野狼口中惡臭的血腥氣。

終于，她爬不動了，雙手抱頭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嘴裏念叨着：“大狗狗，不要吃我，我不好吃……”

“嗷……”

野狼的一聲慘叫，撕裂了死寂般的平靜。

女孩從胳膊裏露出頭，怯生生看向外邊。

只見男孩靈活地穿行于幾頭野狼中間，猶如一道黑色閃電。左右手各持一把銀光閃閃的匕首，掠出條條緋紅的顏色。

三頭野狼倒下後，其餘的野狼膽怯地看着男孩，後退了幾步，轉身夾着尾巴逃跑了。

男孩直起身喘了口氣，伸出舌頭将匕首上溫熱的血舔幹淨，又跪到地上趴在一頭野狼身上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面無表情，也不知道是吓着了還是好奇。

不久男孩再次直起身體，嘴唇鮮紅欲滴，臉上的菜色已然褪去，白瓷般無暇，恍若三月綻放的桃花。

微微咧嘴，露出兩排沾滿血的白牙，他看了看女孩，用下巴指了指另一匹倒斃的狼，再次俯身。

女孩扯起一縷草根看了看，又看了看男孩，終于手腳并用爬向不遠處的狼……

……

沿着北極星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前方終于出現了稀稀疏疏的村落，男孩精神一震，加快了腳步。

女孩跟在他身後不遠處，看他走得快了，急忙了也加快了步子。

幾天下來女孩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男孩，男孩往前走，她也往前走。男孩睡覺，她就縮在不遠處休息。男孩啃野狼肉，她就耐心守在不遠處，等男孩啃完再上前撿男孩丢到的骨頭吃上面的殘渣。男孩揪柳蒿芽往嘴裏塞，她也學着揪柳蒿芽往嘴裏塞……

男孩似乎默許了女孩的跟随，啃肉時他故意在骨頭上留下一塊嫰的肉，挖野菜時他故意遺落幾顆。甚至睡覺時感覺到一雙小手在用力扯他腰間的水囊，他也默不作聲解開栓水囊的皮帶……

就這樣，一個小小的女娃，居然跟在男孩身後平安穿過了渺無人煙的荒野。

進了村子，男孩看着路邊棗樹上挂着的灰棗忍不住咂了咂嘴。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敏捷地爬上棗樹，伸手揪下一把灰棗就往嘴裏塞。

女孩慢騰騰地跟了上來，幾天的長途跋涉，她腳上的牡丹花小鞋早已磨掉了鞋底，身上的衣服也已破破爛爛，髒兮兮的。再加上體力不支，她背靠棗樹坐在地上，眼神飄忽。

“啪……”

幾顆灰棗落到她面前，在地上打轉。

她面無表情地擡頭，朝樹上的男孩看了一眼，然後飛快地抓起地上的灰棗往嘴裏塞。

看着女孩的舉動，男孩唇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他摘了幾顆圓潤的棗扔到樹下，又捋下一把棗往自己嘴裏塞……

樹上樹下兩個人正吃得開心，突然，幾個村民從遠處朝這邊沖了下來，一邊沖還一邊喊：“小叫花子，偷棗！”

見狀，男孩從樹下一躍而下，拔腿就要跑。

剛邁開步子，身體被扯得一踉跄，低頭一看，女孩扯着他的衣角，仰頭用曦光般剔透的眼睛盯着他，奶聲奶氣地喊：“哥哥，我跑不動。”

聽到“哥哥”這個稱呼，男孩先是一愣，随後迷茫的眸子裏瞬間有了光。他只猶豫了一瞬，抓住女孩的手腕一把将女孩拉到背上背好，一溜煙跑出了村子。

“追上去，咬他們！”有村民朝村裏的狗下令。

幾條黃狗箭一般地朝兩人追了上去。

……

村外，男孩一腳踢飛最後一只追上來的惡狗，把兩把匕首疊在一起收進腰間的皮套，對躲在旁邊大青石後的小女孩喊了聲：“出來。”

小女孩揪着被狗撕裂的裙子，慢吞吞走到男孩前，眼圈紅紅的。

男孩從褡裢裏取出一個邦邦硬的饅頭遞給她。

小女孩兩眼一亮，搶過饅頭就啃。

男孩站在旁邊，等女孩吃完饅頭，他才邁步慢慢朝荒涼的前方走去。

女孩踉踉跄跄追上男孩，抓住男孩的袖口，軟軟糯糯地說：“哥哥，我走不動。”

男孩遲疑片刻，蹲下，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女孩會意，急忙撲到男孩背上，緊緊地摟着男孩的脖子。

男孩背着女孩站起身，慢慢地朝前面挪動着步子。

“有名字嗎？”男孩輕聲問。

“我叫南歌。”女孩答。

“楚離。”男孩道，“我的名字。”

不遠處，一顆孤零零的小松樹沉默地屹立在枯黃的野草中間，樹幹上緊緊纏繞着一顆碧翠的菟絲花，風吹來，它們便一起随風搖曳，成為了荒野中唯一亮眼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