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寒冰煮血
寒冰煮血
寧市監獄并不在寧市。而是在省裏。開車過去,路上至少得花三個小時。穿過省道,還有一段很長的山體隧道,出口處的白點不斷放大,溫應堯看了很久,耳邊是離開前盧筝的三言兩語。
慌亂急促的語調滲透進現實與回憶,幾筆歇斯底裏,就在他眼前勾勒出了一個黯淡無光的少年模樣。
少年沉在黑暗裏。
白光再亮,再盛大,也泯滅不了少年的仇恨。
“溫老師……我不知道怎麽跟您說,我求求您……一定要幫我把阿昇帶回來……”
“阿昇不會放過那個畜生的。”
“那個畜生被抓上警車的時候,阿昇追了一路,什麽人都不認,一直追,一直追……差點暈死在路上……”
“後來判了三年多……”
“我以為這三年多多少少會讓阿昇的仇恨少一些,淡一些,或者……忘記一點……”
“我沒想到……”
“他沒有一日忘記過。”
方向盤急劇轉動,腳下加速,一瞬間,滿目日光。遠處,省監獄青黑色的大鐵門竦身峙立,在視線裏突兀地阻斷一切。
溫應堯放慢車速,四處搜尋平昇的身影。
出了隧道,還有一段小土路。兩旁是廢棄陳舊的工廠大樓,隐隐還有焊接的滋滋聲傳出,估計在做最後的拆檢。
駛過第一幢廠樓,與第二幢相隔之間,有一處不大的凹陷,煙酒gg牌豎立在一邊,灰頭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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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應堯熄火下車。
櫃臺很小,茶褐色玻璃早就髒得不成樣子,劃痕累累,但沒有影響溫應堯低頭找煙。
“這個。”溫應堯虛空點了點角落裏的一包白色煙裝,擡頭卻望見面前并沒有人。
外套脫下來随意搭在左臂,扯松襯衣前兩顆扣子,溫應堯長腿一擡,就站到了櫃臺後親自拿煙。
打火機都是現成的,不過劣質粗糙了些。溫應堯沒有在意,給自己點了根煙。
煙白濃而長,一口而出,覆蓋了整個面目,像傾穴而出的白色猛獸,一路蹑手蹑腳,悄無聲息,臨前卻來勢洶洶,不可抵擋。
煙白緩慢散開。
溫應堯看到了平昇。
大堆大堆生鏽暗紅的鋼管,根根累疊成了個平地三角形。平昇垂頭坐在一側,手裏掂着什麽。整個人融進了這片廢墟,日光偶過,角度傾斜,他的手上刺目一閃。
溫應堯依舊站着不動,神色不動,擡頭有一下沒一下地看着,過了會,低頭彈了彈煙灰,點了第二支煙。
平昇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将睡未睡的迷惑之中。
也許是太陽太大,直直地射向頭心,燙得他渾身血液都沸騰了。
手一直在顫抖,似乎脫離了軀殼,變得有意識,有情緒,而似乎只有拿着刀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寧與平衡。
怎麽還不出來。
平昇閉眼。
震耳欲聾的徹夜尖叫,頭頂上五顏六色的影燈映在每一個人臉上,呈現出無休無止,尋歡盡意的迷亂和瘋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舞臺中心的那位舞女身上。
肌膚勝雪,紅唇凝眸,只是一身紅色長裙,再沒有多餘裝飾。一頭長發高高挽起,碎發擦鬓,不經意間透露着極致的魅惑。引人目眩的旋身,下腰之間,紅裙袅娜,幾下踮腳,快速滑步,每一次停頓都能收獲幾乎掀翻屋頂的叫好聲。
筝姨在一旁唱歌,好幾次都停下來與底下的觀衆一起欣賞媽媽的舞姿。
他也興奮地跟着所有人一起熱烈鼓掌。
可是下一秒,畫面變得絕望而恐怖。
他聽到媽媽的尖叫和頭撞上牆壁的鈍擊,一聲一聲,他被推着鎖進了房間,在門後哭得沒有力氣。
是那個人回來了。
每一次回來都是他和媽媽的噩夢。
打翻一地的飯菜,玻璃渣子,碎碗片,惡毒的謾罵,還有媽媽的一聲不吭。
後來就是拳腳相加,變本加厲。
他受不了沖上去保護媽媽的時候,媽媽第一次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那個人最後沒有打他,而是把他鎖進了房間……
“我不打這個野種,嫌髒!”
“他不是野種。他是我的孩子。”
他聽到媽媽一字一頓地說話。
那個人笑了好一會。
“婊-子就是婊-子。”
血瘀滿面的媽媽開門來抱他。
他抱着膝蓋哭得眼睛都花了,但是在看到媽媽的時候,吓得忘記了上前。
後來還是筝姨趕過來把他們倆一起送去了醫院。
“離婚吧……”
迷迷糊糊,他聽到筝姨坐在床邊低聲說些什麽。他看到媽媽輕輕搖了搖頭,手裏攥着沾了血的紗布,“他也不容易……”
“容易?”筝姨氣得一下站起來,回頭看了他一眼,勉強壓低聲音:“誰容易?!每次回來就知道打你……他還是人嗎?!”
“他不打小昇。”
“他還幫我一起照顧小昇……”
“他那是照顧嗎?”筝姨的怒火安安靜靜,卻讓媽媽頭都不敢擡起來對視。
“……他起碼讓小昇上學了……我……”媽媽雙手捂臉,“我感激他”。
那個時候,平昇想,如果是這樣,這個學,他寧願不上。
他自己跑去說要辍學出來打工的時候,第一次被媽媽打了巴掌。
他第一次看見媽媽哭成那樣,整個人都老了好幾歲。無論是被那個人怎麽打,怎麽抓住洩憤,媽媽從來不會哭。可是那一次,他望着媽媽的眼睛,淚水像血一樣,逼着他一忍再忍。
直到最後。
什麽都沒了。
只剩下了血。
平昇長長呼出一口氣。
烈日灼心。
渾身的血液都要燒幹了,整個人饑渴難耐。只等着最後一刻的幹幹淨淨。
再輕微的響動都能激起無盡血浪。
鐵門從裏向外打開了一條縫。
然後,在平昇的視線裏一幀一幀地放大,放大,再放大。
刀柄都燙了。
不知是被太陽照射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平昇站了起來,視線緊盯那一點,往前走去。
突然。
眼前一片漆黑。
有人從背後擡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力道一點也不大,但足以禁锢他所有的行動與情緒。整個人被收攏,環抱,是一種保護的姿态。
有人在保護他。
在瞬間的停滞中,平昇幾乎就要冷笑,保護一個拿刀的人?
眼前晝夜颠倒,熱度依舊。
片刻的愣神,思緒一片空白。
有什麽被憑空斬斷,那些洶湧的情緒被短暫馴服,妥善安置。
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跟我回去。”
“平昇。”
回去?
他能回哪去?
更何況,
他一點都不想回去!
三年,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夜,仇恨在血液裏被一遍遍加熱,沸騰,再冷卻,凝固。
至今已是寒冰煮血,回頭無路。
像是預料到了一樣,時間禁锢的閘門被撞開,拼了命一樣的後踢與手肘撞擊朝着溫應堯襲來,兩個人開始沉默的搏鬥與完全的控制。
溫應堯低頭看着幾乎瘋了一樣的平昇,神情依舊沒有什麽波動,只是收緊了手臂。
所有的掙紮都被輕松化解,都被包容進背後的懷抱。
而兩人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平昇全身是汗,背心滲出,貼上溫應堯胸前,冰冷一片。力氣幾乎被耗光,平昇低頭劇烈喘息,頓了頓,猛擡起握刀的右手,狠狠紮向身後!
溫應堯垂下目光,淡淡看着,一步不退。
刀刃止在最後一刻。
握刀的手不停顫抖,溫應堯嘴角有了笑意,極尋常的動作,輕松就從平昇反扣的手中拿下了刀。
銀白的刀刃在空中幾個翻轉,溫應堯神色嘲諷,剛要開口說什麽,一直捂着平昇眼睛的掌心就感受到了一片濕意。
溫應堯怔住了。
淚水在指間掌心溫熱彌漫,手掌有些僵硬,想要撤開,又不知道下一步的動作。
捂着雙眼的手掌改成擦眼淚,順着淚水在臉上流淌的方向,一遍遍,很耐心的樣子。溫應堯擡頭看了看遠處走出來的男人,一聲不響地摟着人轉身。
平昇哭了多久,溫應堯就擦了多久。
直到平昇連哭的力氣都沒有,被溫應堯抱着送進了車裏。
平昇縮在後座上蜷着身子,戾氣不減,只不過被拔去了所有爪牙。
不堪一擊的兇狠。
溫應堯望了望車頂,把人扶到自己膝上枕好,考慮了很久,幹巴巴說道:“乖一點。”
覺得挺沒氣勢。
“聽到沒有。”
啧。
“好不好……?”
沒人應聲。
溫應堯尴尬了一會,低頭再看,平昇已經睡着了。滿頭大汗。
溫應堯伸出拇指擦了擦汗,心想,待會別忘了付煙錢。
欠錢這麽掉份的事,他溫應堯從來不做。
平昇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車平穩駛入了市區,夕陽的餘晖很淺很淡,拐過幾個街角就看不見了。電線在空中橫七豎八地蕩着,空氣裏有甜甜的汽水味。
平昇坐起來往車窗外看,好像是省裏。
“醒了?”
溫應堯看了眼後視鏡,張口就來,“你說你怎麽像個姑——”
平昇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安靜。
“姑……”,溫應堯轉開頭,随口瞎說:“估計我們趕不回去了。”
平昇陷入了一種什麽都無所謂的狀态,聞言也只是點了點頭。
街邊的一些店面閃起了霓虹,晝夜相接,周遭昏黃迷暗,展現出一種奇異的時空錯置感。溫應堯有了想法,突然對着後視鏡裏不知在想什麽的平昇問道:“成年了嗎?”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淩空一個響指,溫應堯邪痞一笑,“帶你去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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