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酒吧調酒
酒吧調酒
溫應堯不認識路。
即使這樣,溫應堯還是開得随心所欲,哪裏順眼,哪裏晃。最後帶着平昇七拐八拐,在最繁華的地段走馬觀花,來來回回好幾趟,才終于找到了想要的目的地。
夜幕徹底降臨,萬千燈影,五光十色。不過下車的時候兩個人都沒力氣好好擡頭看,快餓死了。
外套被留在車上。積蓄了一整個白天的暑氣開始蒸發,此刻順着地表爬到站立的人身上,溽熱難熬。
溫應堯一下車就扯松了領口,擡頭望了望面前長串斜體花式俄文,熒藍光燈忽閃忽閃,一排牆面裝飾得立體又現代。牆壁隔音做得還不錯,混在喧嚷的步行街上,不停下腳步注意聽,還真感受不到那轟轟的震顫。
酒吧門口站着幾位塊頭魁梧的外國人,似乎在等什麽,嘴裏烏啦啦說着,突然瞧見溫應堯的打扮氣質,以為是常客,便湊上前用蹩腳的英語問了一下路。
誰知溫應堯開口就是對方剛說的母語俄語,但很不耐煩,匆匆幾句就打發了。轉頭敲了敲後座車窗,“下車,吃飯”。
沒有任何響動。
溫應堯低頭找人,發現平昇早就下了車,現在也背靠着對面車壁,仰頭望向天際很淺的幾段霞色。
溫應堯餓慘了,懶得管狼崽子的複雜心思。他攔了一回,可不代表他會攔第二次。這種事,畢竟還是如人飲水,他也沒必要操八竿子打不着的閑心。
一次已經是道義了。
木門厚重,剛拉開一條縫,耳邊就被異常火熱的電音蠻橫充斥。冷氣兜頭澆下,幹爽沁涼。遠遠嘭的一聲,人聲瞬間鼎沸。空中撒下大團大團銀燦燦的碎屑,在缤紛奪目的四射影燈下,炫目迷離。
“先吃飽。”溫應堯長臂一伸,把人勾到身側,沒話找話:“別老是垂着頭,你們高中生頸椎毛病比我們還多……”
平昇不是很習慣這樣的“溫先生”。在車上醒來的時候,意識歸位,想起躲在這個人懷裏的無聲哭泣,和溫柔至極的掌心,到現在他都不好意思和溫應堯對視。
在那幾分鐘裏,溫應堯就像一堵城牆,護着他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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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讓人信賴的心牆。
平昇聳肩抖落溫應堯的手,一個人若無其事往前走。
溫應堯想,一般見識什麽的也太小家子氣了。
“拿刀子捅人的事,過了今晚再說。”溫應堯似笑非笑,坐下來點單,嘴裏一點也不饒人:“不過我看你也不是這塊料。”
溫應堯的話就像極精準的探測儀,只言片語,配合标點符號,總能在幾秒內引爆平昇本就脆弱的防線。
一丁點的不自在都被刺激得狗急跳牆,兔子咬人。
平昇轉頭死死盯着溫應堯。
溫應堯彬彬有禮還了菜單,有趣對視,一臉我說的不是實話嗎你瞪我做什麽?無辜得很:“怎麽?”
“關。你。什麽。事。”
這是平昇離開監獄後說的第一句有情緒的話。
溫應堯聽着還挺順耳,暗自滿意。
遂打算再接再厲。
吧臺上供應着一小籃一小籃的面包片,溫應堯擡手叫了威士忌和橙汁,也不管平昇的反應,自顧自威士忌沾面包吃了起來。
過了一會,平昇拿過橙汁慢慢喝。
溫應堯填了肚子,一口喝淨杯子裏的酒,準備開始他的再接再厲。
“不是我說,我長這麽大,還第一次見到你這種揣着刀就去的自殺式襲擊。簡直愚蠢。還幼稚。我就不說你成不成熟了……這不明擺着……”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你這買賣不虧啊!”
“淨賺兩百。”頭頭是道。
溫應堯說話不留情面。反諷的語氣配上言笑的面容,一般心裏素質不夠的,還真會立馬翻臉。
但是,面包片被捏成了面包屑,平昇從頭至尾都沒作聲。
計劃被眼前的人打亂後,平昇在車上想了很久。
首先想到的就是筝姨。
筝姨從來不知道他的想法,這次回去,她的傷心和失望是可以預料得到的。但是在上午之前,平昇完全沒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
溫應堯說得還真對,“自殺式襲擊”……
他知道溫應堯的意思,從某些方面說,溫應堯說得很有道理。
他的做法确實愚蠢透頂。
如果媽媽還在……
平昇閉眼不去想。
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溫應堯看了一會平昇,少年臉色陰郁悲傷,眉頭緊擰,戾氣不減,眼睛卻是紅紅的。看上去倔強得像個石頭,單單杵着就能氣死人,但有時候又讓人心疼心酸。
溫應堯轉頭清了清嗓子,擡手喝酒,發現早就沒了酒。這個時候,服務員送來了晚餐。
漢堡雞翅,醬汁烤飯,兩個人沉默地狼吞虎咽。在酒吧裏倒成了一道極為獨特的風景。平昇心裏怎麽想是一回事,但卻打定主意再也不和溫應堯說一句話。溫應堯是受制于那奇怪的感情,暫時還沒想好怎麽招惹平昇。
所以一頓飯下來,倒也相安無事。彼此關系稍稍緩和。
極具沖擊的音樂臨時歇場,幾秒的嘈雜和玻璃酒杯的淩淩聲後,切成了一首英倫慢搖。燈光也暗了好些,悠悠晃着,背靠吧臺望去,影影綽綽,一切昏暗着看不清。
隔了幾個位置,調酒師正在為一對情侶調酒。又細又長的吧勺在調和杯底輕轉勾勻,配合着舒緩的背景音樂,鐘表上的時間都在酒調裏醉了。
平昇轉頭傻愣愣看了好久。
一聲清脆響指,眼前出現溫應堯那張帥死人不償命的臉,眉梢随意一挑,蓄謀已久的語氣:“答應你的好玩的。看好。”
平昇剛要轉頭不想理他,就見幾聲驚呼中,溫應堯擡手一撐吧臺,敏捷翻了過去,站直随意抖了抖手腕,袖扣摘下抛向完全呆住的平昇懷裏,右眼一眨,邪氣一笑,轉頭潇灑走向邊上捏着吧勺無所适從的調酒師。彎身對着調酒師低語幾句,抽出一張黑卡交給人家拿走,溫應堯姿态閑适地靠在酒櫃上等着。
這裏到底發生了不小的動靜。人群開始圍攏,竊竊私語。
而溫應堯像是渾然未覺,隔一會就對着平昇妖孽一笑,示意稍安。
平昇不知為什麽有點臉紅,拿起橙汁喝了起來。
一會功夫,黑領結,白襯衣的調酒師拿來了整套齊全的調酒工具,金屬光澤,水晶質感,都是溫應堯要求的最好的。
酒櫃裏的酒也都被溫應堯買了下來,他轉身看了好一會,似乎找到一瓶勉強滿意的香槟,走到依舊喝着橙汁的平昇面前,輕笑:“這麽喜歡喝?給你加點料?第一杯簡單一點好不好。”
在平昇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溫應堯反手順走了平昇手裏還剩的半杯橙汁,左手直接開了香槟,噗的一聲氣泡絲絲溢出,淩空穩穩倒入橙汁。乳白綿密的氣泡升至杯口收攏聚成一團,像被風堆上礁石的白色海浪,輕盈而不厚重。吧勺探入最底部,幾下勾劃,輕巧拿出。檸檬是早就準備好的,一片片,在溫應堯修長的指間順着杯沿微碾一圈,然後裝飾在杯口。整場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等平昇回過神的時候,眼前就是溫應堯推來的一杯調酒,和那副讓人臉紅心跳的神情。
“第一杯先騙騙你。嘗嘗?”溫應堯坦然撤手。
平昇被騙得不輕。
一口喝得嗆了,咳個不停。
溫應堯笑了笑,繼續第二杯。
手上像是有了魔法,銅制調和杯在右手耍了個花,穩穩落在吧臺。溫應堯神情專注,量酒器夾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間,挑選好的白蘭地和橙甜酒按着量标各倒了兩次,酒水線條流暢優美,毫不拖泥帶水。最後冰塊加入,搖壺扣上,溫應堯按着一頭一尾,快速利落地翻轉。手腕用力,連帶着幾次精彩手花,紳士又優雅。
人群中有好幾次大聲叫好。平昇移不開眼,第一杯酒的甘甜還在舌尖游走,第二杯酒還沒有入口,他就有了沉醉其中的魔幻。
銅杯裏的調酒倒入濾冰器,隔着濾網淅淅瀝瀝落入酒杯中。極清透的酒色,淡如早春花瓣。杯壁上滲出淺淺水紋,露水一般地盈動。杯口圈了一層霜雪薄鹽,青檸浮動在一側,美輪美奂。
酒杯最後被推至眼前,逼真地像看一場精彩絕倫的魔術。
攝人心魄的魔術。
又是一聲響指。
“傻了?”溫應堯的臉一下放大,垂眼看着自己的作品,無端還有點緊張。溫應堯好笑,“給個面子?”
平昇有些無措,吓着了似的端起來就喝,被溫應堯攔下,“哎,算了,緩一緩”,話音未落,溫應堯就做出了與之前一系列動作看似矛盾的舉動,撐着吧臺又翻了回來。站在一旁看完全程剛要鼓掌的調酒師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兩只手,表情古怪。
平昇覺得,就算溫應堯現在當衆脫衣服表演,他都不會奇怪。
溫應堯身上有一股矛盾得恰到好處的和諧感。
偏偏還不是讓人讨厭的那種,正相反,讨人喜歡得緊。
前提是他不開口說話。
場子又恢複了剛進門時的火熱。
此前的一切就像一場奇異的魔法,平昇整個思緒都被打亂了,他有點魂不守舍。
當事人坐在一邊,開口拒絕了好幾位上前搭讪的佳麗,此後,再無一人上前。
平昇莫名想笑。
“笑什麽?”
溫應堯眼尖瞄了平昇,食指轉着杯子裏的冰塊,過了會又喝了一口。
平昇沒有理他。溫應堯的袖扣還握在他手心裏。
“哎,高三生,想考什麽大學?”溫應堯沒話找話。
平昇依舊不理他。
溫應堯撐頭想了想,“我給你推薦個?”
平昇轉頭。
“M大。”
平昇專注地望着溫應堯,沒有說話。
他想到了一件事,但是整個腦子沉浸在幾分鐘前的魔幻中,一時之間還拔不出來。
“鄙某不才,在M大讀過幾年書。”
“……”平昇的表情瞬間一言難盡。
溫應堯自己也受不了了,露出了自我嫌棄的表情。
“咳。”溫應堯低頭喝酒,“M大還是不錯的。除了食堂難吃些,北京最難吃的幾所大學之一。對了,千萬別去北區食堂,啧。想起來嘴裏就沒味道……”
“……”
“學校也小了點。湖就那麽點大,水還是死的,荷花假的,夏天別湊熱鬧去看,熏死你……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
平昇看着面前的酒杯,鹽沫順着杯壁氤氲的水汽緩慢流淌,指尖觸碰,清清涼涼。
“不過噴泉多,到了夏天,到處都是噴泉,可無聊了,還有人定時定點開關,真不知道費什麽勁……”
“……”
平昇低頭嘗了一口。
“好喝嗎?”冷不丁耳邊來了一句。
平昇吓了一跳,這人說話還不忘耳聽八方,眼觀六路。
“好喝。”盡管不怎麽情願,平昇還是憋出了兩個字。
溫應堯很滿意。
“對了,M大最大的好處就是男生宿舍對面就是籃球場。”
“……”平昇點點頭,他也覺得這個很好。
調酒很好喝,平昇看着落入杯底的青檸,第一次主動問嘚不嘚了好久的溫應堯,“這個叫什麽?”
溫應堯剛要喝酒,轉頭瞥了眼平昇,開口準備說什麽,嘴角突然上揚,“平生?”思索幾秒又不滿意,“等下,我想想”。
“啊?”平昇從溫應堯的笑容裏有了預感,但也許是少量的酒精作祟,他有些遲鈍。就像溫應堯和他說M大的時候一樣,他總是能想起另外一個人。
握在手心裏的袖扣有幾分眼熟,平昇差點就要把腦子裏一直存在的,壁壘分明的兩個人混成一個人了。
如果——
“應平生。”
平昇聽見溫應堯嚴肅确認,“我覺得這個挺好的,我調的,又是給你調的……”
“完美。”溫應堯點頭蓋章,簽字确認。
而平昇從頭至尾都沒有搞明白是哪個“應”,哪個“平”,哪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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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