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萬劫不複

萬劫不複

走到姚星星家的酒店需要十幾分鐘,但是這裏距離寧湖酒吧街卻很近,五分鐘不到的路程。平昇看着溫應堯的車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才與許博書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離開。

午後的一場暴雨徹底停歇。

路面積水嚴重,一不留神就會踏進去,濺一腿。

平昇單手插兜,慢慢走着,摸到口袋裏幾塊塑料糖紙,拿出來一看,忍不住笑了。

是溫應堯給他的糖。

還分了好幾種口味,平昇吃慣了牛奶味,不知道還有桔子,葡萄,黃桃的味道。

桔子的好吃,果汁的香甜包裹舌尖,鼻尖都能聞得到桔子的清香。

當看到不遠處東張西望,獨自站着的紅毛,平昇腦子裏還在走神想着。

紅毛根本沒有注意到平昇。

姚星星家的酒店過了前面大十字路口就是,寧市最高檔的酒店之一。一排花團錦簇的綠植圍着中央的雕塑噴泉,設計得豪華大氣。下雨的緣故,噴泉淅淅瀝瀝地滴着雨水,不一會就有好幾輛轎車從後面繞着開了出來。

紅毛靠着那圈綠植,目光緊盯馬路對面,距離平昇不遠的左邊。

是一家廉價又常見的招待所。

根本就找不到正式店面,“招待所”三個紅字褪色了不少,老式空調外機轟隆作響,雨水髒污,順着機殼滲透到牆面,破落斑駁。地勢緣故,臺階下的進水蓋板嘩嘩進着水,隐隐冒出一股腥臭地下水味,引人不适。

綠燈亮了。

平昇沒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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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發展超出預期,如果紅毛一開始就不在等自己,那麽,自己還用過去嗎……

這個問題還沒等平昇弄明白,紅毛就看到了站着不動的平昇。

有些意外,紅毛眯眼上下打量了平昇一番,過了會,擡手抓了把亂糟糟的紅毛,表情微妙,慢吞吞朝着平昇的方向走來。

“你們不是要去酒吧街嗨?”紅毛頂着通宵沒睡黑眼圈瞟平昇,“畢業生?”

平昇發現即使是和他說話,紅毛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招待所“歡迎光臨”的窄門。

紅毛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還沒找你算賬,好漢。怎麽,上次請的大俠沒陪着你?”

“我可不摧殘祖國的花朵。我們家小黃想趁你高考之前廢了你的手……”

平昇神色不動,插在口袋裏的手微微握緊。

紅毛斜眼仔細觀察着平昇,皮笑肉不笑,突然轉頭湊到平昇面前,眼神渾濁:“要不是老子要逮一個罪人,顧不上給他善後,你這雙手……啧。”

平昇沒有說話。

紅毛雖然看上去兇神惡煞的,但明顯沒有進一步發作的意思。

感覺到紅毛暫時沒有找他麻煩的意思,平昇握着的手松了下來,輕輕捏着口袋裏的糖。

平昇覺得自己越來越“膽小”了。

但是這種“膽小”他自己并不排斥。

“你逮着了嗎?”平昇想了想,決定在走之前說一兩句。

紅毛一臉廢話。

平昇無所謂,嘴裏的糖吃完了,随手掏出一顆,當着紅毛的面剝開繼續吃了。

紅毛的表情有些奇怪,過了片刻,指了指緊挨着招待所的一家小店面,支使:“去給我買點喝的,還有面包。”

一輛車唰地開過,濺起來的水直接撲到了兩人身上,平昇反應快,水澆了紅毛半身。

“操……”

平昇面無表情,沒動,“你的大黃小黃呢?”

紅毛一邊撣水,一邊惡聲:“出去追債了。”

“天天搶學生的錢,有意思嗎?”

紅毛警告地盯着平昇,平昇幾下嚼了糖,沒有再理紅毛,轉身就向着酒吧街的方向走去,準備和許博書他們會合。

就是不知道他們喝了多少了。

不過姨肯定不會讓他們多喝……

“操,你給我回來,老子餓死了。”

平昇懶得理他,溫應堯說忙完了來找他,是來酒吧街找他嗎……

早知道問清楚了。

綠燈又亮了,三輛小汽車,一輛大貨車停在斜對面,等着紅燈。

紅毛低聲罵罵咧咧,讓平昇等着,估計餓慘了。

糖在嘴裏化開,這次是葡萄口味的,太甜了。真不知道溫應堯買這些的時候是什麽表情。

平昇低頭笑了笑。

馬路空曠,行人稀少,雨後的天清得像海,雲層淺淡,明明一絲風也沒有,擡頭望的時候,總能看到雲線悠悠浮動,忽聚忽散。

走到一半的時候,平昇發現背後突然沒了聲音。

人生中最後悔的事發生的那刻,所有無關緊要的事都能被記得一清二楚。

比如,斜對角的小路上綠燈亮起,開過了幾輛車。

車是什麽顏色,有幾輛開了車窗,車窗裏的人在做什麽。

馬路對面那家小吃店突然走出來一家三口。小男孩在最前面走得不情不願,男人發着脾氣跟出來,一把拉住往前沖的小孩,大聲訓斥。随後的女人表情為難,回身對着店裏又說了幾句話。

平昇下意識回頭。

有人掀開招待所簾子,佝偻着身子走了出來。不合身的黑色舊衣,臉色發黃,眉目陰鸷,站在門口辨認了會方向,就不耐煩地繼續往前走。

紅毛眼角剛刷到人影,立馬抖身斜朝馬路,兜裏摸出一根煙,裝模作樣湊到鼻頭聞着,餘光依舊盯着那個人。

腦中有什麽突然爆炸,一聲尖嘯,理智那根弦猝然崩裂。

平昇眼睛赤紅。

掌心裏有東西硌着,生疼。

硬糖劃過口腔內側,血腥味開始占據上風,一切都颠倒了。

沉寂已久的血開始熊熊燃燒,幾乎就要滅頂的仇恨一瞬間讓他什麽都感知不到。

是那個人。

那個——早就該死的人。

平昇死死看着那人低頭向着他的方向走來。

紅毛不緊不慢地跟在那人身後幾米遠的地方,隔幾秒就停下來抽一口煙,眉頭緊鎖,神情嚴肅。

那人走過平昇身旁的時候,平昇站着一動不動,目光沒有一刻離開。

紅毛疑惑地朝平昇使了好幾個眼色,看着前方,走到平昇身邊低聲說道:“你小子幹嘛呢!這可是馬路中央!馬上紅燈了,別杵着!”

平昇深吸一口氣,擡腳緊跟上那人。

寸步不離。

紅毛傻了。

“哎——”紅毛一把拽住平昇。

五點多的光景,正值下班晚高峰,停在紅燈後頭的車輛漸漸多了起來。人聲嘈雜,附近一所中學正好放學,校門口擁堵了一大片,汽車喇叭的聲音此起彼伏,混亂無序。

平昇回頭,看着紅毛的眼神漠然無比,“放手”。

紅毛愣住,這個眼神,在牌街口的那晚,他就見到過。

“你小子怎麽了?”紅毛拽得緊,沒有一刻放松,“你想幹嘛?你認識鄭平?我警告你,別摻和!”

一聲尖銳車鳴。

紅燈滅了。

紅毛拉着平昇快速跑向馬路對面。

兩人都沒有料到,鄭平站在紅綠燈下等着他們,臉色陰沉,目光卻饒有興致,望着平昇很久沒有說話。

紅毛來回看着,憋不出一句話。

平昇看着鄭平,似乎下一秒可能的話,他就會把他推出去!

推進滾滾的車流中。

碎屍萬段。

鄭平越瞧越有趣,終于開口說了句話,聲音嘶啞,很久沒有和人說話的緣故,聽上去像鋸子一般,“長高了不少”。

平昇一字一頓,吐出一句:“你怎麽不去死。”

紅毛徹底震驚了,看着平昇的臉色千變萬化。

鄭平神色一下沉了,嘴角抿出鄙夷的弧度,父慈子孝的假象被撕得粉碎,本性暴露,往前走了兩步,貼着平昇嗤笑。

平昇幾乎咬碎牙關,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

“就為了那個婊-子?”

“呵,你一個不知道哪裏來的畜生,我為你白白當了十幾年的便宜父親,現在為了那個不要臉的賤婊-子,要殺我?”

平昇什麽都聽不到了。

似乎有人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打得他頭暈目眩,幾欲嘔吐。

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殺了他!

鄭平看着平昇冷笑,扔下這一句就走向另一邊。

綠燈閃爍着變黃。

“喂——!”紅毛驚聲大叫,“有車——”

平昇瘋狂跑去追的途中被人狠狠一撞!

直接摔倒在路邊。

緊接着,一聲撞擊的巨大響動,路邊有人驟然發出驚恐至極的尖叫。

車剎聲四起,電光火石間,平昇似乎看到了溫應堯的身影。

天旋地轉。

那輛之前見過的大貨車來不及轉向,撞了兩人後,又迅速沖向了人行道,尖叫聲歇斯底裏,紅毛死命拉着他不停往後退,視線裏,血紅一片。

到底怎麽了……

自己明明追在那人身後。他那時就要抓住鄭平了——

是溫應堯。

大腦空白的間隙,五髒俱碎。

平昇瘋了。

他一下掙開紅毛的手,從來沒有這麽大的力氣,紅毛被推得直接坐在了路邊。

從來沒有這麽慌,平昇幾乎走不動路。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來到躺着的溫應堯身邊的……

他不是……

他怎麽會在這……

不會的。

他不會在這的。

假的。

假的!

假的!!!

他——

溫應堯滿臉是血,就這麽躺在平昇面前。

大股大股的血從胸口滲出,血液濃稠,平昇在滿地的血污裏望見自己完全呆滞的臉。

那個幾分鐘前被他心心念念的人,現在,成了他的萬劫不複。

平昇的世界再次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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