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

鄭平當場死亡。

溫應堯重傷昏迷。救護車來的時候,心率一度暫停。醫護人員很冷靜,面無表情地實施搶救措施,平昇卻一動也不敢動。

似乎一次稍重的呼吸就會摧毀眼前的一切。

被他親手摧毀。

救護車一路鳴嘯着送到了最近的醫院,那個時候,溫應堯還沒搶救回來,生死不明。

在進入手術室之前,平昇拽下一直帶着從未離身的玉佩,塞進了溫應堯的手裏。

紅毛在一旁默默看着,拉着平昇往後退,對護士抱歉地笑:“人命關天,這不也沒辦法……”

小護士理解點了點頭,下一秒溫應堯就被送進了手術室。

紅色的指示燈亮了一晚上,紅毛陪平昇等着。半夜的時候紅毛出去買了點吃的,平昇埋頭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是阿姐的兒子對不對。”

平昇沒有說話。

半夜的走廊,到處都是慘白一片,隐隐傳來一兩句人聲,還有壓抑的哭泣。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坐着兩位老人,躬着身子,神情恍惚疲憊。有護士拿來一張紙和一支筆,說了句什麽,其中一位直接哭了,沒有歇斯底裏,只是低頭抹眼淚。

抹不盡似的。

紅毛看着,沉默了幾秒,偏頭對平昇鄭重說道:“之前是我不對,我要知道你是阿姐的兒子,說什麽也不會讓你去牌街口,更不會在校門口攔你。”

有轉輪滾過地面的機械金屬聲,沒有一絲波動,平穩一路,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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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平該死。”

“阿姐出事的時候,我在外地幫忙進貨,回來人都火化了……後來問了才知道只判了三年多。”

平昇轉頭,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睫毛卻是濕透的,望着紅毛依舊沒有說話。

紅毛點頭,從頭解釋:“我欠了債,不多,但是惹了些麻煩,有人要砍我手,阿姐攔下了,說孩子還要上學呢……就幫我還了錢。”轉頭嘆了口氣,買回來的面包拆開卻沒有人吃,塑料紙袋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語音很低,帶着歉意和懊惱,“我不知道阿姐還有孩子……我要知道是你……債也是我還你”。

平昇低下頭,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

好像什麽都不重要了。

他又回到了三年前。

只是這一次,更加殘忍。

他體會過生死。三年多前的絕望和無助,就像一直沒有追上的那輛車,成了他夢裏揮之不去的陰影。

但是這一次,平昇想,如果溫應堯沒有回來,那他該怎麽辦。

失去溫應堯的念頭在腦中反反複複,平昇找不到答案。

他甚至不敢去找那個答案。

手上還有殘留的血跡,此刻發暗發硬。拇指無意識地擦過,卻怎麽也擦不掉。

平昇的眼眶卻紅了。

淚水掉上去的時候,血跡終于化開,鮮紅的血沿着手背上的青色脈絡滑下,一滴又一滴。平昇哭得沒有聲音。

面包塞進嘴裏,又被紅毛吐出來,望着失控的平昇,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

這個時候,即使是安慰也顯得冒犯。

平昇想起了第一次遇見溫應堯時的場景。

如果那個時候,他沒有多管閑事,只管倒酒,是不是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眼裏的東西怎麽擦也擦不幹,倒是把手上的血跡沖得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淡到……什麽都沒發生過。

一整晚,兩人就這麽坐着。

紅燈滅了,白大褂醫生摘了口罩出來的時候,平昇沒有反應過來,紅毛倒是一下跳了起來,沖過去就要問情況。

醫生的目光卻沒有投向紅毛,而是看着遠處突然被推開的大門,院長帶着三個人快速走來,焦急之下,音量大了許多:“毛醫生,溫副情況到底怎麽樣?”

那位叫毛醫生的放松笑了笑,對着院長背後一位表情凝重的中年男人說道:“溫董事放心,令郎已經暫時脫離危險。”

溫父勉強松了口氣,拍了拍一直靠在身旁的溫母,“兒子沒事了……”

那位樣貌端莊,氣質優雅的美婦人依然憂心忡忡,點了點頭,目光緊盯着毛醫生。

他們連夜趕來,一刻都沒有放下心,這個時候總算有了一絲安慰。

平昇遠遠地站着,紅毛了然,退回了平昇身邊,低聲嘟囔:“還是個人物……溫副?”

“……但是……”毛醫生收斂了半分笑容,“得再觀察三天,我們已經将溫副轉到ICU,等情況穩定了,就可以再轉入普通病房。”

這句話顯然有太多的隐含意思。溫父的臉色一下就沉了,但是礙于自己妻子在身邊,火氣忍了幾分,“這話怎麽說?觀察三天?”

“伯父……”跟着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年輕幹練,一頭褐色短發的女人,這個時候蹙眉轉向被質問得有些尴尬的毛醫生,“我聽毛醫生的意思,是不是還要說什麽?”

毛醫生看了看站一旁的院長,院長點了點頭,語氣寬慰:“不用顧忌,顏醫生是行家,神經這塊比我們更專業,有什麽問題可以說出來,大家一起解決。”

平昇站直了身子,紅毛不明所以,前看看,旁看看,沒有多話。

“是這樣的,我們已經清除了腦顱內積留的血塊,但是……”,毛醫生的目光轉向顏嘉淇,“但是神經損傷部分暫時還不明顯,不過初步預估,醒來後可能會有記憶缺失問題。淩晨的時候我們收到了顏醫生發來的關于溫副精神情況的病例報告,綜合下來,這種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平昇想到了很多種結果,但是當這個結果擺在面前的時候,他突然有種慶幸。

如果全部忘了,對他來說,也是好事。

“外創撞擊,加上精神性內創……這裏面有太多的不确定,所以一切還得等人醒來再說。”

院長最後的補充并沒有帶來任何樂觀傾向,像一紙陳述,現實又直接。

一行五個人都陷入了沉默。溫母往後退了幾步,坐在了靠牆的藍色塑料椅上,雙手撐着額頭,積壓心頭的焦慮不安,這個時候讓她筋疲力盡。

溫父不放心,走過去低聲安慰。

顏嘉淇也坐在了溫母身邊,“記憶受損的案例之前我也遇到過,大多數都是短期記憶缺失,伯母放心,應堯不會有事的”。

“我們可以先去ICU看看”,院長引着溫父溫母和顏嘉淇往前走,“手術還是很成功的,而且溫副有很強的求生意識……”

平昇看着他們走來,低下頭,往後退了退。

紅毛則直接閃到一邊,裝作不認識。他這幅社會樣子和平昇站一起,會讓別人以為平昇也是一夥的……

“哦”,平昇耳邊突然想起院長的聲音,緊接着,肩膀就被人拉了一把,“這就是溫副見義勇為……”

剩下的就什麽都聽不到了。

見義勇為。

他和他的關系,最後只因一場人命事故而聯系。

平昇想說什麽,嗓子燒灼,擡頭看到溫母通紅的眼睛,溫父看都沒有看他,只是客氣點了點頭,護着溫母繼續往前走。

“對不起。”

聲音如蚊吶,走廊裏人漸漸多了起來,沒有人聽到,只是走在最後的顏嘉淇回頭看了他一眼。

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溫應堯已經搬到了普通病房,清醒的時候少,多數時候依舊睡着。似乎在做一個沒有盡頭的夢。

但即使是醒着,溫應堯的記憶也是時斷時續,他有時會忘了這三個多月到底做了什麽,但記得年初埃爾博瓦發生的一切。有時幹脆什麽都忘了,連有沒有去過埃爾博瓦都不記得。整個記憶狀況一團糟。

因為記憶的缺失和錯亂,醒來的溫應堯也只是呆坐着,神情卻是少有的凝重和遲疑,開口說話的情況也很少。溫母一直耐心陪着,問起來,溫應堯也只是搖了搖頭,過了會,放棄了似的轉頭對溫母笑:“怎麽都想不起來……”

顏嘉淇北京寧市來回跑,最後建議溫父溫母讓溫應堯回北京接受進一步的檢查,也許能夠想起什麽。

溫母猶豫很久後同意了。

溫應堯回北京那天,李老師組織了班裏一些同學去醫院慰問,這次他們班英語都考得不錯,溫應堯功不可沒。

那天去的時候,聲勢浩大,就差給溫應堯搬錦旗了。後來醫院考慮到病人需要休息,就只讓送花,也不準太大聲說話。姚星星拉着童雲珊吧啦吧啦說了一大堆,溫應堯明顯耐心不夠,但是溫母很開心,一臉慈祥,頻頻點頭。

“……對了,溫老師,我們班還有人考到您的母校呢”,說着順手拽出許博書,“許博書,還有平昇,平昇今天沒來,也不知道為什麽……還有您的課代表,吳弘,他也沒來,他回他奶奶家過暑假了……”

腦中一根弦莫名一跳,溫應堯擰眉打斷,“等下,前一句?”

“啊?”姚星星咋咋呼呼,“什麽前一句……哦。我說——吳弘去他奶奶家過暑假了”,轉頭還跟一旁有些拘束的童雲珊确認,“是吧?”

童雲珊認真點頭,“對,去他奶奶家了”。

溫應堯仰頭靠着枕頭,算了。

毛醫生以為溫應堯累了,沒等同學們挨個發表感言,就匆匆結束了這場熱鬧異常的師生會面。

溫應堯搞不懂,一手擱在腦後,一手翻着手裏的賀卡,“我居然會去做老師……估計真的腦子有問題了……真不知道當初怎麽中的俞哲的邪……”

“胡說什麽!”溫母起身,“我去看看嘉淇,她這段時間可累壞了……”

“就是!你小子胡說什麽呢!”剛剛關上的門又被推開,“我當時就應該讓你立字據,省得你記憶有問題,不認賬!”俞哲抱着一大束玫瑰花走進來,對着準備出門的溫母嘿嘿笑,“伯母好”。

溫母笑容柔和,“小俞胖了不少……該讓你媽媽看看”。

俞哲裝傻充愣的功夫爐火純青,硬是給對付過去了。

“小琬還在坐月子,我沒讓她來,你不介意吧?”

溫應堯瞧得有趣,聞聲随手搖了搖卡片,嫌棄地瞥了眼那一團錦簇,“我說”,玫瑰花瓣上還沾着水,嬌豔欲滴,溫應堯懶散撥了撥,“你送這個你老婆沒意見?”

“哪個?”俞哲一頭汗,“哦,小琬買的。搬過來累死老子了……”

溫應堯默默白眼。

“這是什麽?送給親愛的……溫老師……哈哈哈!”俞哲沒忍住,哈哈大笑。

“親愛的……哈哈哈——”

溫應堯掏了掏耳朵,冷漠勾唇,“毛醫生,我覺得我耳膜受損了”。

毛醫生忍笑,摘下溫度計就走了出去。

俞哲當沒聽見,一張張翻着,“祝親愛的溫老師身體健康……啧,現在的孩子,語文都這樣?”

溫應堯也覺得沒意思,“對了,問你一件事。次源說我之前要辭職?到底怎麽回事?”

俞哲聳肩,“我怎麽知道你的腦回路,埃爾博瓦的事情你記得多少?”

溫應堯凝神思索,過了片刻,“我想不全——”一句未說完,就聽俞哲打斷道:“诶,這個有意思,你看看?”

一張很簡單的卡片,打開來只有兩行字。

一行:長命百歲。

一行:平昇。

“平昇。昇……我好像在哪裏聽過。”俞哲拿回去仔細看,冷不防又被溫應堯劈手奪了去,“你幹嘛!”俞哲吓了一跳。

“我的東西。”溫應堯莫名有了情緒,卡片被他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最後什麽都沒有說,卡片被直接放在了裝卡片的盒子最底下。

長命百歲。

真的很有意思。

溫應堯想。

祝福這件事,只要誠心誠意,是能傳達到對方的心裏。

溫應堯想,這個平昇太認真了,即使是一張紙,六個字,他好像真的能感覺到什麽。

溫應堯出發去北京的下午,平昇在醫院門口站了很久。

聽童雲珊說,他恢複得不錯,就是無端沒有了幾分親切,看人的時候,總帶着幾分戲谑,不是很在意的樣子。

他又回到了原來的那個自己,平昇想,這是好事。

如果能一生順遂,長命百歲,就更好了。

至此,《逢生》上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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