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

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巨大的爆破聲還回蕩在耳邊,震懾神經。埃爾博瓦中北邊境上早就豎起了幾人高的障礙物,高壓線密不透風地圍着,裝甲坦克在幾公裏外時刻瞄準,一觸即發。荷槍實彈的警衛軍神情嚴肅,目光警戒,在邊境上來回巡視,零星幾個大兵開始往高壓線後拖拉殘破不堪的屍體。

汽車炸-彈襲擊已經持續了十幾分鐘,幾乎半數的作戰屍體都燒沒了,熊熊燃燒的火焰從四面車窗裏噴湧而出,張牙舞爪,氣焰嚣張。空氣裏彌漫着汽油的味道,還有股燒焦的血腥味,幾欲作嘔。

再遠,越過幾排被炸得稀巴爛的平房,一發發密集的高空榴彈直接被攔截,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尖叫和怒吼都被漫天黃沙掩埋。恐懼窒息了每一個人。

“趴下——!!!”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恐到極點的軍事命令,所有人回頭——

平昇剛要跟着一起回頭,就被曹永衡推撲在地,身體上的疼痛還未傳達神經,耳邊就傳來分貝過度的刺痛和轟隆耳鳴。

重重高壓線外,黑色的蘑菇雲迅速升騰,原本嚴陣以待的警衛軍全數卧倒在地。地表的震顫持續了将近五分多鐘,在這恐怖到撕裂一切的五分鐘裏,每一個人都聽到了死神的腳步聲。

耳邊傳來任斐漁的痛苦喘息。沙土埋了一頭一臉,平昇努力擡頭,肩膀上撞擊的疼痛幾乎讓他站不起來。

“平昇?你還好嗎?”何次源距離較遠,這個時候急忙跑了過來,語氣關切:“任斐漁?曹永衡?你們幾個怎麽樣?”

平昇咳嗽幾聲,站起來一手撐着膝蓋,一邊擺手,“沒事”。

“這幫人!”何次源拉起他們,怒氣沖沖,抱怨的語氣裏包含了不安、擔憂和焦慮:“兩周了,什麽信號都沒有”,眯眼眺望最北方,那裏是埃爾博瓦的首府盧薩茨。而他們此刻距離盧薩茨還有大半天的路程。

因為一部人員失蹤事故,曹永衡臨時從拉美被調了回來,配合何次源,帶着平昇和任斐漁幾個人,進入埃爾博瓦調查。

然而,兩周過去了,非但什麽線索也沒有,反而被武裝恐怖軍逼得東逃西竄。

暴-亂最初發生在南方一座名為科耶的小城。因為五年前的事件,此次入境埃爾博瓦每個人都很小心,選擇科耶也是最保險的方案。科耶毗鄰米都黎加,外交友好國,對于随時尋求合作與幫助再合适不過。

但就在他們入境的第一天,科耶也爆發了恐怖襲擊,整座城市人心惶惶,四散逃亂的民衆紛紛離開向北撤離。何次源一行還未針對胡磊等人的定位展開初步的調查,就在科耶地方警衛軍的強制護送下,被迫開始北上逃離暴-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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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來得太突然,原本只是一起人員失蹤事件,到現在,事情的發展似乎變得不那麽簡單。胡磊等人的失蹤,很大程度上可能就與武裝恐怖軍有關。

但是,盧薩茨那時分明還沒有武裝沖突的跡象,不然他們也不會貿然選擇北上逃難。可為什麽之後再也搜索不到胡磊等人的位置了……

盧薩茨到底發生了什麽。

遠處,幾名身穿防彈衣的警衛軍向他們跑來,開口毫不客氣,“上車!全部上車!”推搡着他們爬上附近一輛鐵皮運輸卡車。車內一股汗漬混合着血液的臭腥味。任斐漁沒有搞懂,被推得有了幾分火氣,“幹什麽!”說着就用手肘擋了把身後的警衛軍。

幾乎是立刻,子彈上膛的咔嚓聲迅速響起,警衛軍不再面無表情,而是帶上了冷酷蔑視的神色,任斐漁見狀徹底怒了,眼睛恨不得冒火,大聲嚷道:“你們幹什麽!協議在先——”

何次源一把捂住任斐漁的嘴,轉身對着警衛軍身後一位默不作聲扶槍站立的士兵冷聲說道:“艾瑞德,我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現在……你們要做什麽?”

那位名叫艾瑞德士兵看了他們一眼,拍了拍前排持槍的警衛軍的肩,他們稍稍後退讓出一條路,開口緩慢:“你也看到了,這裏過不去了。盧薩茨也就去不了了。我們唯一能保證的就是護送你們安全返程,不然……”視線停留在憤怒不已的任斐漁身上,“多少協議都沒用”。

所有人心底一沉。

到底發生了什麽。

面前八個人就是此行護送他們一路北上調查失蹤外事官的埃爾博瓦警衛軍。兩周以來,雙方之間唯一的交流就是關于還有多少路程。其餘時間,表面上相安無事,但是……

任斐漁好幾次聽到這些警衛軍閑談中在開他們的粗魯玩笑,何次源也聽到過,不過為了此行目的順利達成,明面上還是存了幾分客氣。

而所謂的協議就是五年前溫應堯談判達成的一部分,其中就包括一旦發生“安全事故”,必要時需提供安全救助和外事配合。

現在看來,因為某些外部因素,協議失效了。

“請問,前方到底發生了什麽?”

平昇站在何次源身邊,在場所有外事官聽了艾瑞德模棱兩可的話,都沒有進一步的詢問,似乎比起艾瑞德的回答,那些明晃晃、蓄勢待發的槍杆才是真正的答案。

平昇目光不退分毫,繼續開口的時候,冷靜而從容:“你應該知道我們此行是為了什麽。協議不是一紙空文。事故已經發生了,如果埃爾博瓦不能給出合适的解決辦法——”

“那就意味着協議作廢。”

艾瑞德神色稍變。

平昇笑了笑,輕輕補充:“你們。單方面的。”

誰都知道“單方面協議作廢”是什麽意思。不僅此前所有的援助都會暫停,還會面臨嚴厲的國際制裁,說不定人道主義援助也會受到各色輿論的影響。

其他警衛兵沒有艾瑞德那麽淡定,紛紛被平昇談判似的口吻激怒,幾步上前就要抓人。

平昇目光如炬,站在原地沒有動。

艾瑞德揮了揮手,看了會平昇,突然冒出一句:“你很厲害。”接着微笑道:“剛剛是我沒有說清楚。”

任斐漁眼睛都要掉下來了,何次源臉色依然沉重,望着平昇點了點頭。曹永衡向後退了退,仔細觀察周邊的情況。

情況實在不太妙。

就在他們談話的幾分鐘裏,坦克已經壓出高壓線,前方塵土飛楊,黑煙遮目,牆體坍塌,而迫擊炮和持續的槍擊聲從未聽過。

“回去是最好的”,艾瑞德聲音一頓,眼裏閃過別的神色,“也是保命的方案。現在警衛軍軍力不夠,保護你們繼續北上就得加大人力……”

而護送他們回去則根本不用這麽多人。

看樣子,艾瑞德明顯有別的任務。

平昇低眉思忖,明白了背後的意思,片刻後問道:“如果我們決定北上,你們能給多少人?”

艾瑞德意外揚眉,有意思地瞧着面前這個年輕人。

不自量力。

“你覺得我會給你多少?”

艾瑞德興致盎然,裝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認真考慮,可是仔細看,他的眼睛裏冷漠一片。

平昇明白了。

一個都不會給。

因為給了就等于浪費。

鐵皮卡車在主幹道上飛馳而過。路邊都是徒步南下的難民。老人女人孩子居多,男人都被收編到了他們剛剛談判的地方,準備繼續攻擊武裝恐怖勢力。地表未幹涸的血跡一大灘一大灘,車輛行駛而過,也不知滾過誰的血。

大家精疲力盡地靠坐在一起,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氣氛沉重。

平昇低頭不知在想什麽。

任斐漁看了眼閉目養神的何次源,撇了撇嘴,對着平昇低聲嘟囔:“明明是他們二部的事,非要拉我們來,這下回去,怎麽說啊……”

平昇偏頭看了他一眼,任斐漁閉嘴沒有再說。

“要是溫副在就好了”,曹永衡嘆了口氣,默默輕擦手臂傷口上的沙礫,“他肯定有辦法”。

何次源拿過一旁的醫藥箱,開口只是問道:“還有誰受傷了?”

“溫副為什麽不來?”角落裏坐着的幾個二部事務司的同事,望着何次源問道。

“我聽說他為了來埃爾博瓦,和孫部之間産生了矛盾……孫部不知道為什麽,堅決不同意溫副來,再後來,孫部就直接禁了他的外派。”曹永衡偷偷瞧着何次源的神色,揣摩道。

何次源還是沒有開口,只是臉色沉了些許,但又不是責怪曹永衡的意思,而是像想起了什麽往事一般。衆人的好奇心更加強烈,但這個時候,都沒有繼續問下去。

卡車一路飛馳,炮彈的聲音逐漸消散,像是被裝了消-音-器一樣。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殺戮和戰火還在繼續。

沒了黃煙塵灰,藍天開始顯現,空曠冰冷。

越南下,難民越來越多。嬰兒的啼哭聲吵吵鬧鬧,女人的哭泣撕心裂肺。任斐漁探出頭看了一會就心酸地回轉不再看,過了會,啞聲說道:“死了一個孩子。”

平昇拍了拍任斐漁的肩,沒有作聲。

兩周以來,這樣的事情太多了。無能為力的感覺一次次摧枯着年輕外事官的信心和決心。但是,何次源從來沒有安慰過他們,只說這是必須要經歷的。

“……我五年前剛到埃爾博瓦的時候,科耶還是座很美麗的城市。交通便利,市場熱鬧……女人們穿着時髦,男人們酒吧喝酒,午夜跳探戈。後來,坦克開進了科耶。停水,停電,市政一片混亂。戰争帶來了罪惡,也帶來了無辜。可是有一天,你發現,無辜受到了和罪惡同樣的待遇……”

何次源說這段話的時候,沒人看任何人。那時他們剛剛抵達科耶,這個已經被戰亂無情侵襲過的城市。

所有人都想象不出科耶繁華時的樣子。

“……我一開始和你們一樣,難以置信,義憤填膺。可是,當我看到最後一班離開科耶去往米都黎加的汽車上坐滿了人,每個人懷裏抱着一個嬰孩,年輕的母親站在車窗下,拼命舉手送出自己孩子的時候,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何次源沒有停頓,像是背書一樣一字一頓地繼續說道:“同情也好,難過也好,這些都于事無補。這些感情比起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平安成長,遠離戰亂,無論在不在自己身邊而狠心送走孩子的母親而言,一文不值。”

“重要的是,你在做什麽。你能做什麽。”

何次源擡頭,目光炯然,看着他們,“這是溫副說的”。

“我告訴你們,是想讓你們知道,無論溫副在不在,你們都得記住,你在做什麽,你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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