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信號空隙

信號空隙

一路隆隆作響的卡車行進了約兩個小時就堵在了難民潮中，人聲嘈雜，混亂失序。隔幾米就是黑煙滾滾的廢棄物，牆面坍圮，大塊磚石鋪陳在路中。背着紅紅綠綠小書包的埃爾博瓦孩童天真無畏地墊着腳尖嬉笑追逐。卡車停下來的時候，孩子們還朝平昇他們好奇招手，滿頭大汗。

衆人沉默不語，只是看着。

任斐漁和另外幾名外事官實在受不了車裏一言難盡的氣味，幹脆下車幫助南下的難民和傷員。卡車炸-彈-襲擊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但由于傷亡人數太多，一路過來，遍地白色裹-屍-布，後來就連簡易毛毯也被用來搬運屍體。

平昇和曹永衡下車找信號。他們已經與外事部失聯了三天。因為突發暴-亂，原本架設的通訊設備受到幹擾，一開始還能斷斷續續收到相應的回複，但随着深入腹地，信號越來越微弱，三天前又爆發了一次武裝恐怖軍和警衛軍的交戰，這下徹底斷了信號。

孩子們打鬧的聲音近在咫尺，平昇回頭望了一眼，任斐漁不知什麽時候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德芙巧克力，掰成好幾塊發着。

這下熱鬧了，四面八方的孩子都圍了上來，吵着要糖吃。

曹永衡跟着平昇回頭看，笑道：“任斐漁的口袋怎麽什麽都有？”

不怪曹永衡這麽說，他們一路走來，分別從任斐漁的口袋裏吃到了小魚幹，豆腐幹，牛肉粒，巧克力和各種口味的糖果。就連何次源也十分好奇，并且下定決心，以後只要有外派，必定讓任斐漁同行。

任斐漁隔天就揣着三塊小魚幹對着嘴饞的何次源面不改色說沒了。

平昇也搞不懂，搖了搖頭，低頭仔細看着設備指示燈，綠色信號條最後一格閃閃爍爍，極其微弱。

“這裏不太好……”平昇伸長脖子望了望四周。遠處有片還算空曠的高地，計算了下信號用時分辨率，轉頭便對着曹永衡說道：“我們去那裏試試”，擡手指向最高處。

曹永衡目測了下同意了，跟着平昇一起搬運設備。

“平昇”，曹永衡目視前方，像是突然又像是想了好久一般，開口說道：“你有心事。”

平昇如同沒有聽到，低頭斂眉，專心致志地調适。

等不到回答的曹永衡笑了笑，繼續說道：“來的路上就覺得你不對勁……你進部的時候我還在拉美，這次回來也倉促，還沒好好問過你”，扭頭擠了擠眼，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樣子，預備促膝長談般，“談戀愛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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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源通上，信號指示燈一下就滿三格，平昇松了口氣，一直彎着腰，這個時候直起身子看着曹永衡，眼神幹淨直白，沒有多想，特別認真地回道：“不知道。”

曹永衡奇了怪了，他戀愛經驗也就董音一個，呆了好久，愣是沒憋出一句。片刻後，實在受不了了。下面的小孩子還在圍着任斐漁轉，叽叽喳喳。曹永衡轉頭忍不住：“不是……談了就談了，沒談就沒談呗！哪有什麽不知道？！”

平昇苦笑，他還真不知道。

那天下午二部出了“安全事故”後，溫應堯一直待在孫部的辦公室。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二人對于派誰去埃爾博瓦這件事上，意見完全不統一。

溫應堯理所應當覺得自己去最合适。胡磊又是自己直系部下，于情于理，沒有道理不讓他去。

孫部不知道說了什麽，直到那天淩晨，距離平昇他們收到指示上飛機的三小時之前，還是沒有同意讓溫應堯去埃爾博瓦。最後一個上飛機的就是何次源，也是他們這次埃爾博瓦事故的直接指揮。

所有人都不知道溫應堯從孫部辦公室出來後去了哪裏。

只知道，那個時候的溫應堯陰沉得可怕，似乎明白了孫部堅持的理由，又似乎沒有明白。

從孫部辦公室出來的溫應堯，領帶都被扯松了，神色凝重，眉宇積郁。背朝孫部辦公室站了好久，視線下垂，明明是看着一樓熙攘的人群，卻又像是穿透了時間與空間，觸及到了所有人都不曾觸及到的地方。

隔着一片透明玻璃，平昇曾一度懷疑溫應堯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但這怎麽可能。

要說這世上永遠不會告訴溫應堯真相的，除了平昇，那就只有孫部了。從孫部堅決不讓溫應堯去埃爾博瓦也可以看出。

顏嘉淇或許會松動，畢竟，在醫生的慣常思維裏，直面人生所有才是最正确的态度。

不過平昇想不到這麽多。

他只看到，站了許久的溫應堯突然打了一個電話，接着，在大樓門口連抽了三根煙後，被驅車前來的顏嘉淇接走了。

至始至終，溫應堯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高地上的風很大，前方是一大塊開闊地，再遠就是紛紛戰火，炮聲不斷。天上一架直升機的影子也沒有。自從沖-突全面爆發，武裝恐怖軍起初每天轟下的各國援機都堆成了山。現在的埃爾博瓦，早就成了一座危機四伏的孤島。

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也不知道出不出得去。

“下面怎麽了？”曹永衡還未對平昇進行下一步的“情感追問”，就看到原本陪同他們一路南下的警衛軍也全部從卡車上下了來，此刻，都舉槍對準了……

何次源。

“我-操-他-媽！”

曹永衡什麽也顧不得了，扔了接收耳機就向卡車的方向飛奔而去。平昇也緊跟其後。

“你留下！”曹永衡滿臉鐵青，大力伸手猛地拉了把跑得比他還快的平昇，慌亂大吼：“現在信號有了，你趕緊求援！趕緊！！！”

“聽到沒有！平昇！！！”

平昇被推拉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氣還未喘出，擡頭，曹永衡的身影已經跑遠了。

“聽到了……”

任斐漁拿巧克力給當地孩子吃的時候，何次源等人和那群持槍警衛軍之間并沒有過多交流，只是坐在車上看着何次源與另外幾名外事官員的行動，彼此之間保持着微妙的距離。

後來，有位名叫阿斯蘭的年輕警衛軍覺得任斐漁挺有意思，就主動下車上前打招呼，雙方之間氣氛還算融洽。

阿斯蘭的膚色是這裏常見的深棕色，笑起來一口白牙，莫名帶了幾分稚氣，毫無攻擊性的樣子。和任斐漁互相之間用英語交談，雖說磕磕絆絆，總體談得還不錯。

何次源見狀也下車，想趁機問問阿斯蘭關于艾瑞德之後的計劃，盧薩茨的情況，還有這次制造大規模恐怖行動的武裝軍。

其實很多事阿斯蘭也不是很清楚，看了眼車上另外兩名同胞，回頭勉強解釋了下：艾瑞德此行原本是就為了北上進行支援，誰知臨時被安排護送何次源一行的任務。後來局勢越來越嚴重，艾瑞德也是迫不得已，如果再分散兵力去看顧何次源他們，只會平白增添暴露的風險。

誰知，聽到這裏的何次源直接怒了，上前一把揪住阿斯蘭領口，咬牙切齒，适才被艾瑞德逼迫的怒氣全數爆發：“迫不得已？！我們也是有任務的！人命關天！不是來玩的！”

“兩周了，人是死是活，到現在什麽消息都沒有！你們現在還要——”

阿斯蘭明顯被吓到了，縮着後脖子，不由自主往另外兩名警衛軍的方向靠，“其實，我也不清楚……”

這一靠，問題就大了。

雙方之間本就有心照不宣的矛盾，這個時候明目張膽地發生沖突，結果可想而知。

另外兩名警衛軍火速下車，直接持槍對準了何次源，面容冷酷。到了這個份上，再厚的面具也不需要了，兩人嘴角斜彎，掂了掂手裏黑色沾血的搶杆，相視一笑，露出了幾分鄙夷的神色。

任斐漁完全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剛要上前說什麽，背後就傳來曹永衡暴怒的聲音：“你們想幹什麽！！！”緊接着，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的情況下，以迅雷不及的速度猝然拉開了槍口前憤怒不已的何次源。回身對着其中一名警衛軍擡腿狠狠一腳，直接把人踢飛到了卡車底下！

“砰”的一聲炸裂。人群發出尖叫。

槍走-火了。

任斐漁呆了。

阿斯蘭懵了。

另外一名警衛軍徹底被激怒了，直接朝天又放了一槍，下一秒，縱身飛撲上前，把曹永衡狠狠壓倒在地，森然的槍口直接抵到了他胸口，目光陰寒，扳機下扣的聲音細微而滲人。

因為那兩聲震破雲霄的槍響，原本平和的周遭又陷入了無秩序的混-亂。

更恐怖的是，留守在高地上的平昇發現，距離他們不遠的武裝軍似乎也注意到了這裏的不對勁……

嗜血怪物一樣的巨型坦-克開始調轉方向……

平昇遠遠看着這一切，微微發抖的手不停地發射救援信號，接下來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在他的預期之外，是他最最最不願意看到的……

原本默默祈禱的聲音驚慌之下直接說了出來，“有沒有人？外事部平昇請求埃爾博瓦支援……有沒有人……求求你們了……外事部平昇請求埃爾博瓦……我們在埃爾博瓦，我們受到了武裝威脅……有沒有人……求——”

“小昇？”

太熟悉的聲音驀然在耳邊響起，可平昇就像突然間失聰了一樣，什麽都聽不到了。

“你在哪裏？”信號傳輸的聲音滋滋咿咿，溫應堯似乎在安排人處理平昇他們的定位。

平昇聽到了巨大的飛機引擎聲。

“你們哪裏怎麽樣了？”

“小昇？”

寥寥幾句話就已經擊潰了溫應堯這些天來原本就所剩無幾的耐性和擔憂。

萬分焦急的情緒直接爆破在另一頭：

“平昇！你說一句話好不好？”

幾秒停頓。嗓子艱澀，溫應堯壓低聲音，不知為什麽帶了些慌亂，炮聲震蕩，透過狹窄機窗，遍地瘡痍，戰火不息。閉了閉眼，緩慢開口：“小昇，你別吓我……”

“乖，告訴我，到底怎麽樣了？”

滋滋咿咿。

“救救我們……”

又是一段信號空隙聲。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