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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承平被人用繩索縛了捆在馬背上,正往這方向帶來。他怒容滿面,奮力掙紮,口裏大罵着賊奴狗輩,卻被縛得緊緊,縱有神力也是掙脫不開,掙紮間擡頭看見了裴蕭元,立刻大吼:“賊奴布下絆馬索,我不防落入人手!你不必管我,我看他們敢殺我否!”

裴蕭元明白了。

這些便是此人的同夥,或者說,是随從,見他被擒,不敢貿然靠近,恰好承平聽到鹿哨聲趕來,暗設下絆馬索,叫他們得了手。

至于目的,顯而易見。

果然,那些人停在近前,當中一名頭領模樣的向他行了一禮,恭聲道:“裴郎君,得罪了王子,還望海涵。只要裴郎君肯放人,小人們立刻便走,不敢動王子一根汗毛。”

承平額頭青筋怒跳,正要再罵,嘴被近旁一人用個口塞堵住了,面孔登時漲得通紅。

裴蕭元瞥了眼藍衣人。

他傷得實在不輕,身上兩處傷口血流不止,尋常人早已倒下,他卻仍能立着不倒,舉止還保持着這樣的風度,不見半分蹙偪之感,不得不說,也算是個非常的狠人。

承平又沖着裴蕭元拼命搖頭,口裏發出嗚嗚之聲。

裴蕭元沒有半點猶豫,收劍歸鞘。

那些人目露狂喜之色,又似乎有點不敢相信,遲疑不決,道:“你先将人放來!”

話音剛落,藍衣人面露愠色:“放肆!你們當裴郎君是什麽人?竟敢以己度人?”

頭領遭叱,面露惶色,再無半分猶豫,立刻上去将承平放下馬背,一衆人緊跟着上來,兩人左右攙扶住藍衣青年,頭領拔出腰刀,一刀斬斷了貫穿他腿的箭杆,另個人從系在腰間蹀躞帶上的一只皮囊裏取出傷藥,先草草止血,縛住傷口,随即将藍衣人護在中間擡着便走。整個過程極快,沒有半點雜音。

藍衣人至此顯然是再也支撐不住了,整個過程一直半睜半合着雙目,頭頸無力下垂,神情萎靡,直到被送上了馬背,勉力坐直身體,這才回頭,沉沉望了眼裴蕭元,随即被那頭領幾人護在中間離去。

裴蕭元來到承平身邊,拔出便刀,一刀挑斷縛住他的繩索。承平雙手得了自由,自己拔掉口塞,陰沉着臉,人從地上一躍而起,翻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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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追了!”裴蕭元喊住他。

承平一語不發,面孔漲得若要滴出血來,足跟疾踢馬腹,催馬便走。

裴蕭元右掌攥住馬缰,一拽,硬生生地阻了那匹已蓄勢揚蹄的黃骠馬。

“這些人步伐穩健,處理外傷手法熟練,配合無間,看起來是久經沙場的敢死老兵。這種能活下來的人,出手只講致命,更是狡如貍狐,不容易對付。況且你應當也瞧得出來,都是死士,對那人惟命是從。我們人不多,天将黑,追上去也不好得手。他若有不可告人之目的,這回失手,必然還有下回,到時慢慢比劃不遲,今日不必再節外生枝,去尋葉女要緊!”

承平眺望前方那已經走得只剩下小點的人,片刻後,慢慢轉向裴蕭元,目露濃重的慚色,沒等他開口,裴蕭元又笑道:“不必說了,真不怪你,我也沒想到此人手下的反應如此迅捷,短時裏便想出這法子賺了你,換成是我,也難躲開。你沒事便是大幸,且消消火,走吧,看下何叔那邊可有發現。”

何晉也沒任何收獲。

這裏太過空曠,他走得比承平遠,此時才循着鹿哨之聲找來,還不知道片刻前發生的那一場意外。聽承平講來,驚怒不已,環顧四周。

“到底是什麽來頭!郎君你剛才可有問出來過?”

裴蕭元微微搖頭,“是個狠角色,輕易不會開口。”

并且,對方顯然對他所知頗多,幾乎可以肯定,就是沖着他來的。為免惹出何晉更多的擔憂,這一點他沒提。

但即便如此,何晉還是關心則亂。

“郎君你出去總不愛帶人,往後一定要多跟着些,萬萬不可大意!”

裴蕭元颔首,将話題轉回到了尋人的事上,很快返道。

夕陽徹底地落了下去,暮色四合,夜幕迅速降臨,又繼續前行找了些時候,四野俱黑。

早上出來得匆忙,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也沒有做長久上路的打算,幾人只白天在行經的驿點裏随意吃了些食物而已,早已饑腸辘辘。何晉提議先回去向郡守複命,而且還有一個可能,如果她走的是另條道,那麽派出去的人說不定已經找到了,只是他們還沒得到消息而已。

裴蕭元止馬于道,環顧着漆黑的四周。

今天也只能如此了。

現在他最大的盼望便是真能如何晉所言,等他回去,等着他的是她已尋到的消息。否則,他無法想象她一個女子如何獨自上路行在如此荒曠的道上。即便她在留書裏特意強調過無須擔憂,他也不可能安心。

萬一她有個什麽意外,那便是他的罪責,罪不可恕。

回程幾人放馬而行,趕回的時候,也已是下半夜了。還沒到郡守府,便從城守口中得知前半夜走另條道的人已有消息,結果和他們一樣,也沒見到人。

承平神色沮喪無比,裴蕭元知道他的自責,強打起精神,正想說明天繼續,聽到城守又說:“還有一事。白天令狐節度使來過。”

“知道什麽事嗎?”

“這個不知。不過,看着好像不是公事,來了沒多少功夫,郡守便送人出了城,倒像是路過。”

城守口裏的節度使是甘涼都督兼節度使令狐恭,轄制包括威遠在內的甘涼之地。裴冀在此多年,始終沒再遷過官,但他上面那個都督節度使的位置,已是換了好幾任了。

此地對整個帝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能坐這個位置的,将來極有可能拜相,自然不是一般之人。

如今這位令狐恭,說起來,也算是裴冀的晚進。

當年裴冀于變亂中力挽狂瀾名望登頂之際,令狐恭還只是他帳下的一名普通将軍。到了三年前對西蕃的戰事,當朝太子遙領行軍總管坐鎮後方,令狐恭已任行軍副總管,是實際的領戰之人,戰後他便因功升遷來到這裏,做了裴冀的上司。并且不止這樣,在那場戰事裏,因他行軍副總管的身份,裴蕭元又成了他的麾下,因而雙方可謂頗有淵源。

不過,因為衆所周知的原因,他與前幾任一樣,平常與裴冀絕少私下往來,今天怎會忽然到來?

何晉困惑地望了眼裴蕭元。

“走吧,回去便知。”

何晉送承平去了驿館整休,裴蕭元回到郡守府,青頭正守着門,東張西望,看見了他,拔腿奔出來相迎。

“郎君你可回來了!郡守叫你去下他那裏!”

書房門大開着。裴蕭元匆匆趕去,看見裴冀背對着門而立,微微仰面,正在看着牆上的一副懸像。

正是今早葉女留下的那副繪像。

夜風湧,燈火搖曳閃爍,裴冀背影一動不動。

裴蕭元怕打擾,悄然停在門檻外。忽然聽到裴冀發問:“是沒有找到人嗎?”

他應是,随即邁步入內,接着立刻解釋:“侄兒回來是想做些準備,明早再行上路。”

裴冀不再說話。

他沒提白天令狐恭來的事,裴蕭元也就沒問,停在他的身畔,一道望着面前的這幅畫。

許久,他聽到裴冀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那天早上她來見我,我不過随口提了一句想她日後為我畫個像,她竟真就放在了心上,便是決意走了,也先替我作了相。如此尺寸的人像,精熟畫師耗時十天半月已算快了,她卻在數日間便畫了出來,還如此精到,非草草敷衍。難怪那幾天她閉門不出,當時該是如何不眠不休,耗損心力!”

裴蕭元沉默着,負疚感如同一座大山,壓得他心頭沉甸甸的。

“這叫我又想起當年葉鐘離作那一幅天人京洛長卷的往事了。他也是閉關不出,全神一氣呵成。當時以我估計,要完成永安殿的壁畫,至少也需三四個月,他卻月餘便成,以致于出來後竟當場嘔血。他如今身體衰壞,也是那時落下的因。絮雨确實是名師出高徒,但想到因為我的一句話,要她如此辛苦作畫,叫我更是心疼了。”

裴蕭元只覺自己罪大惡極,再次道:“我明日……”

他看一眼裴冀,改口,“伯父勿過于擔憂。我準備下,今晚立刻上路,再去尋她!找不回來,侄兒不歸!”

裴冀轉臉瞥他一眼。

“倒也不必如此。”

“白天你走後,我看過畫,再讀她的信,反倒另有所悟。絮雨眼界之寬,心性之堅,志氣之高,莫說普通的女子,便是這世上的許多男子,恐怕也難以望其項背。伯父在想,也許先前确實是伯父誤會她了。她提解約,未必全然就是出于誤會,說不定确如她當時所言,她這一趟過來,原本就沒想着是來嫁你的。”

裴蕭元一頓,再次沉默。

裴冀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

“我知你因此事,必定頗多內疚。今早是我一時情急,說你說得重了些,小阿史那已經向我解釋過了。罷了,你也不必過于自責。強行要她回來,或許當真不是她的所願。明天繼續找,若是能夠遇到,不必強留,送她回去,或許反而更合她的心意。”

“侄兒知曉了,謹遵伯父之命。”

裴蕭元恭謹地應下,頓了一頓,問道:“我聽說今日節度使來過?青頭說伯父要見我。”

裴冀微微颔首:“是。”

“敢問伯父,是為何事?”

他知道裴冀近年曾數次上書,以年老為由力請致仕,但是不知何故,每一次的奏章都如泥牛入海,一直不得消息。

難道這次終于有了回複,令狐恭來,就是傳達那個坐在紫宮裏的人的旨意?

裴冀看着他,目光卻漸漸透出些複雜之色,最後搖了搖頭。

“令狐恭今日來,為的不是伯父,而是為你。”

“朝廷召你入金吾衛,告身已從京中發送抵達,他親自送了過來。”

裴蕭元微微一怔。

“你沒想到吧?”

“不止是你,便是伯父,也頗為意外。”

白天令狐恭來,雖然沒有久坐,但在言談間,隐隐向裴冀透露了些這告身背後的來由。

金吾衛的諸多職責當中,有一項是直接擔負天子儀從護衛,因而可謂是天子近臣中的近臣。當朝的不少官員乃至宰相尚書、地方節度使這樣的大員,早年都曾有過金吾衛的任職經歷,故每年的補員,就成了勳貴為自家子弟争奪入仕機會的戰場。

今年也和往年一樣,将從勳貴子弟和下面上報的立有軍功的人裏擇選出衆人材遞補入衛。自三年前起,裴蕭元因有戰功的緣故,名字也在遞補之列,但每一次,他都不在最後的名錄裏。今年負責初拟名單的金吾衛長史是個剛擢拔上去沒多久的,也不知怎的,或許不明內情,竟将他名字誤錄上冊,遞到了金吾大将軍韓克讓的手裏。韓克讓對下屬過于信任,也沒細看,直接就将名冊遞送到了宮中。

因金吾衛屬皇帝的直屬衛率,不像一般的朝廷武官,走完一系列的審查流程後由兵部下發告身任命,而是金吾衛拟好名錄,交司宮臺呈上,由聖人禦批。名錄送上去後,隔了幾天,司宮臺下發,禦筆一筆也未動過,衆人這才發現,裴蕭元的名字赫然在列。

神虎大将軍裴固和他折戟沉沙的最後一戰北淵之戰都早已塵封,淡出了世人的記憶,更如同一個禁忌,朝堂裏絕不會有人當衆再度提及。此次卻因這個意外一夜之間再度浮出水面,一時一石激起千層浪。當中反應最大的屬太子舅父,宰相柳策業。據說他立刻私下找司宮臺內侍執事袁值去詢問詳情,袁值稱聖人恰好在閉關修道,名冊是他隔簾放下的,三日後依舊還在簾外,聖人未曾動過,只發了一句話,金吾衛自定便可。

金吾大将軍韓克讓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謬。但就算名單有錯,已過禦批這一關,哪怕聖人未曾啓封親閱,也當視作照準,他何敢擅自再作變動。柳策業便要他面見聖人修正謬誤。罪将之子,何來的資格能入金吾衛。不料這個舉動卻惹出了另一個人的不滿,那人便是和柳策業同為宰相的王璋。王璋出來反對,稱裴固之罪,聖人當年便已不加追究了,這一點天下皆知,如今其子為國立下戰功,為何不能循制入金吾衛?制度既立,便當遵行,否則,豈不寒了軍中無數将士的報國心腸。

這兩人為此争執不下,吵了幾天後,終于還是驚動聖人。聖人閉關依舊沒有露面,只叫太子代為處置。太子最後裁定,以國制為上,召裴固之子,如今遠在甘涼的七品雲騎尉裴蕭元入金吾衛就職。

事情雖就此落定,但從頭到尾,可以說是意外裏的大意外,荒唐之程度,也算是本朝開國百餘年來前所未有了。

“無論如何,若論功勞,令侄三年前便當擢升了,這回也是他的應得。聖人萬壽雖還未至,但京城防務想必是要提前布置的,金吾衛在其中更是身負重責,老恩師比我想必更清楚。恰好我今日路過,便将告身帶了過來,令侄早一日到手,便可早一日動身,免得耽誤大事。”

白天令狐恭說完這一番話,便起身匆匆告辭。

裴冀将告身的來歷講了,眉頭緊鎖。

“這一紙告身,雖是無數勳貴子弟的夢寐所求,但于你,我看未必就是好事。伯父已經想過了,你若無意回京,伯父便替你尋個由頭,辭了吧!”

他說完,卻見侄兒的視線落定在案頭的燭火上,目光沉凝,方才似乎并未全神在聽自己說話。

“蕭元!”他又叫了一聲,“怎不說話?”

裴蕭元從火上收回了視線,望向裴冀。

“能回,為何不回?”

他應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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