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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這一個于衆生而言是解父母亡親另世之苦的夜,于裴蕭元,将注定不同尋常。
陳紹方才一直暗候在東南門外的街角裏。
為免引人注目,他如今仍在延平門一帶執勤,但職位,已從當初沒有品級的隊正升作了八品的兵曹參軍,掌延平門武官,以及,獲得大駕行從的資格。
他自出入的熙攘人流中看到裴蕭元的身影,察看一番四周,确定無人尾随或是盯梢,迎上去正待說話,忽然留意,在附近一片昏紅的蓮花燈光的映照下,郎君面容顯得有些僵硬,人若正陷于一種恍惚的神思當中。
這在此前是從未有過的,他不禁遲疑了一下。很快裴蕭元看到他,投來注目。此時他的神色看去已是如常,目光凝練。
陳紹以為是因燈光迷離,方才自己看岔了眼。
“方才收到消息。”
“之前找的人,抓住了。”他說道。
在長安西北義寧坊的西南一隅,開有一間邸店。店主滿面須髥,皮膚黝黑,自稱是安國商人,能說一口流利的安國話,所持的身份文牒,也佐證了他的自述,顯示他是剛來不久的外來之人。在長安,番人數不勝數,義寧坊又在開遠門旁,生活着許多形貌異于聖朝人的外來人,因而在此人于兩三年前到此盤下這間邸店之後,如同滴水如海,順利地落下了腳。
這個表面看去沒有半點問題的安國商人之所以進入裴蕭元的視線,是因在細致查遍長安幾處外來人的聚居區後,他遴選了一批到來時間最符合要找的那個西蕃人的名單。此人便是當中的一個。
幾天前,裴蕭元派陳紹以尋常巡查的借口入邸店試探,出其不意地用西蕃語叫出查達的本名。此人當時并未露出什麽大的馬腳,然而次日,店主連同幾個番人幫傭人去店空,潛逃不見,秘密搜查邸店過後,發現一個密室,裏面藏着不少還來不及處理的細軟和貨物,種類五花八門,看去像是劫掠所得。拷問店內腳夫,腳夫招供說,邸店地處角落,周圍鄰舍稀少,生意清淡,安國店主對生意也不大上心,時常閉門,倒是每月都會帶着他的番人幫傭出去幾天,随後趕車回來。至于出去做什麽,自己并不清楚。
顯然,這是一個白天開着閑店,夜間做打劫商旅活的狠人,更加符合要找的人的特征。
陳紹立刻到處查找,就在今夜,他剛剛收到消息,在城西臨臯驿附近的荒山裏,抓住了那一夥五六個攜着金銀逃跑的安國人。
“他承認了身份,正是從前跟随那死了的西蕃貴族一道投降來的查達,因他母親是安國人,所以會說安國話,三年前在主人死後,他在城外,殺了個剛到的安國商人,盜用身份藏住下來。”
“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肯交待事,說一定要見到事主。”
裴蕭元自延平門悄然出城,行至不久之前他曾與何晉等人密會的那片野地。西蕃人查達手腳被繩索縛着,人倒在地上,當看到月光下向他走來的裴蕭元時,失聲嚷了起來:“是你!”
“三年前在西陲交戰,我見過你!你是從前那神虎大将軍的後裔!太像了!太像了!”
他喃喃地道,盯着裴蕭元,眼中露出一種混合着恐懼和敬畏的目光。
面前的這個年輕之人,叫他不禁又憶起了那一段已漸漸變得遙遠的往事。
哪怕這麽多年已經過去了,當此刻再回憶起當年那一場發生在山谷裏的血肉橫飛的狙擊戰的情景,仍是叫他感到心有餘悸。
在肉搏戰開始後,敵方的那個大将軍,帶着區區八百人,竟硬生生阻了數萬西蕃軍士将近半日。他們付出了死傷數千的慘烈代價,才等到了那個神明一樣的男人倒下,得以通過那一片被他把守住的谷地。
“我姓裴,神虎大将軍是我父親。”
裴蕭元輕提袍擺,彎身下去,蹲在地上之人的身前。
“告訴我,你們當年分明已退走,又為何再次發兵北淵?”他用平和的聲音發問。
查達的一雙鼓眼在月光下閃爍着狐疑的光:“我要是說了,你能留我命,放我走嗎?”
“可以。”
裴蕭元站起身,示意替他松綁。陳紹照做。
查達意外于如此簡單便獲自由,愣怔過後,面露喜色:“裴大将軍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深感佩服。裴郎君自然也是了,想必一諾千金,說到做到!我信你了!”說完磕頭,爬起來繼續道:“當日王子得知聖朝變亂已定,前方又有神虎軍阻擋,知打下去也讨不到好處,本打定主意退走了,誰知此前一個被俘的将領忽然逃了回來,還傳消息,說裴大将軍已領兵上路去往長安了,前方都是在虛張聲勢,北淵實際防守空虛,叫抓住機會打進來複仇。”
“裴大将軍治軍嚴明,之前派出的人,要麽有去無回,要麽等同無用,從未探得過有用的消息,此次怎會叫一個俘虜逃回,還有如此收獲。王子起初不信,怕是大将軍設的誘計,問經過,那人說他之前佯裝投降,因此暫時保得一命,但在裴大将軍離開後,為絕後患,便要殺他了。他被押出行刑,以為就要死了,也不知怎的,不知哪裏射來冷箭,看守當場中箭,他便逃了回來,将消息報給王子。”
“此事實在蹊跷,但若為實,那便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王子當即發兵前去試探,發現竟然是真!又誰知,裴大将軍走是真的走了,聞訊很快竟轉了回來,帶着剩下的人硬是守了多日。後面的事,裴郎君你想必也是知道的,就不用我說了。”
“三年前你們投降聖朝,王子當街被殺,你可知內情?”裴蕭元沉吟了下,繼續發問。
查達面露憤憤之色:“我們太蠢了!我也是後來才慢慢領悟過來的。三年前戰敗,王子心灰意冷,知即便回去,繼位也是徹底無望了,恐怕還要受排擠,他心中更是仰慕聖朝的衣冠制度,遂入了長安,想終老于此。不料,入朝還沒多久,就被一個無賴兒當街刺死了,判案說是什麽争風吃醋,人就這麽沒了。我卻越想越怕。當年把人放回來遞送消息的,一定是聖朝內的人,利用我們害了裴大将軍的命。如今哪怕我們是真心投靠,那些人必也害怕我們萬一說出當年之事,必是容不下我們的。所以我連夜逃走,又無路可去,就冒充一個安國商人安頓了下來。”
他雖用商人身份順利改頭換面避禍,但本性卻是兇悍之徒,叫他真如商人那樣靠着經營生意過活,如何忍得住。所以這幾年,時不時也帶着他那幾名從前的心腹外出幹些沒本錢的買賣,銷贓後花天酒地,在長安過得稱心如意。卻沒有想到,忽然禍從天降,如今竟被當年北淵一戰的後人給盯上了,為了能夠在他手下活命,自然極力揣測對方心思,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裴郎君,大将軍固然犧牲在北淵,但那是兩國交戰。當年王子亦是被人利用了而已!設計那一場北淵之戰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兇。”
“裴郎君,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複仇的!我這幾年時常也在想,說不定當年那件事的謀劃之人,就是如今聖朝的那位聖人。只要你留下我的命,将來無論你要我做什麽,我都聽命。我知道你們聖朝人講究師出有名,便是造反,也要先發檄文,好叫天下人知道你們的苦衷。日後若是有需,我可以幫你作證——”
西蕃人正講得唾沫橫飛,忽然喉嚨一緊,登時發不出話來。
他還張着口,整個人卻驀地頓住,睜大眼,視線落定在對面那聖朝年輕男子的臉上。
月光下,年輕男子那一張原本平靜的面容驀然掠過狠厲之色。他探過一臂,張開他的一只手。那手的五指如同鐵爪,捏在了西蕃人的喉嚨上,收緊,如勒住一塊盈滿脂肪和血氣的肥肉,令這西蕃人嵌在肉中的喉管完全地閉合,再也透不出半絲的氣。
西蕃人從起初不敢置信似的茫然和驚詫中回過神來,眼裏頓時迸出狂怒的光。他猛地發力,想掙脫反擊。然而,這年輕男子的指力大得可怖,西蕃人被他捏住喉,如一條被捏住了七寸的蛇,空有一副肥壯身軀,雙臂亂舞,腳踢得面前地上的泥石紛飛,無論他如何反抗,皆是無法掙脫那一只手的鎖喉。
接着,反應過來的陳紹帶着手下迅速欺身而上,一左一右,将西蕃人的雙臂牢牢地箍住,不容他再反抗。
裴蕭元看着對面這西蕃人那一張仿佛漸漸膨脹起來的臉,手指的力,越來越重。伴着一陣含糊的格格聲,西蕃人的舌骨斷裂了,眼睛和鼻孔裏,有血絲開始滲出,那是血管爆裂的跡象。他的手指依舊沒有松。漸漸地,西蕃人的反抗變得無力,最後,他失去了動彈的能力,腦袋無力地垂向肩膀一側,然而,裴蕭元依舊沒有松指,直到西蕃人在他的手中完全地停止了掙紮,身上散出一股體內穢物洩出的熱烘烘的臭味,他方慢慢收手,随手一掼,陳紹和另人跟着撒手,西蕃人那高大而壯碩的身軀便如同一只松軟的巨大的面袋,無聲無息地癱在了野地之上,一動不動。
至此,他面上的那一抹狠厲之色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沒有表情的冷漠。
“把他幾個同夥一道殺了,挖個深坑,全部就地埋了。”他說道。
陳紹應是,略一遲疑,又低聲問道:“邸店怎麽辦?密室裏有贓物。人回不去,坊正若是察覺了上報,萬一查出此人身份,懷疑到咱們頭上。”
“密室裏的細軟你們分了,趁今夜放一把火,把邸店燒了。”
裴蕭元吩咐完,不再停留,轉身,獨自邁步離去。
這個宵禁解除的夜晚,東西兩市裏通宵亮燈,游人如織。
在長安西北開遠門旁的角落裏,一家邸店或因節日用火不慎起火,院中七八間屋悉數燒光,火勢方漸漸轉小。
在慈恩寺,裴家那一場持續了三天三夜的法事,随着裴家子下半夜的歸來,臨近尾聲。
而對于絮雨而言,今夜,亦是一個難眠之夜。
虞城郡主李婉婉已經知悉,東都的那位裴冀裴公,回信說,他對她祖父提的關于結親的事深感榮幸,并且,狠狠地誇了一番虞城郡主的美名,但最後,還是婉拒。理由好像是說侄兒不久前在甘涼曾議過一門親,雖後來因某種緣故未成,但出于尊重對方的緣故,如今确實不大方便,這麽快便再次議親。
不管裴冀拒婚的真正想法是什麽,至少,這個理由是妥帖的,顯示裴家一貫的溫厚作風,也顧全了寧王的顏面。
祖父對此是否失望,李婉婉并不關心,反正她是歡喜不已,想到很快就要去蒼山,更是開心。今晚她原本邀請絮雨和她以及盧文君一道去兩市游玩。
絮雨并不想去,尋了個借口,婉拒了。
這個晚上,她的阿耶也沒有像之前那樣叫她過去作伴。他将他一個人關在那座有着西王母圖的西殿內,直到深夜才回精舍,在趙中芳的服侍下,咳嗽着,睡了下去。
絮雨靜靜等在精舍外,等到老宮監邁着蹒跚的步伐慢慢走出來,道:“趙伴當,我想去個地方。”
“你陪我去吧。”
……
平康坊內,燈火煊亮,熱鬧得如同天上街市。
一輛今夜在長安街道上随處可見的尋常的碧油車歸來,不緊不慢地穿過平康坊的十字街口,最後停在金風樓旁的一條小巷口。
衛茵娘戴着一頂帷帽,自車內下來,在仆從的陪伴下,回到了這間她已住了多年的小樓。
借着小樓梯旁懸的一盞于夜風中輕輕晃蕩的燈籠,她登上小樓,推開門,走了進去。
她沒有叫人跟着入內服侍,也未呼人點燈。
她一個人停在門後的漆黑夜色裏,立了片刻,方邁步,慢慢地繼續朝裏走去,一直走進她的寝堂,摸索着,正要點燈,忽然,她頓住。
一道月光,連同小樓對面金風樓上投來的燈影,斜照進寝堂內深處的那面西窗。
在這片月光和燈火的闌珊影照中,她看到窗後的坐榻上,有道纖細而沉靜的人影。
“是我。”
輕緩的說話聲裏,那人擦起火石,點亮了案上一盞潔白的蓮花座燭臺。
在驟然明亮的泛着暖黃色的滿室光照裏,絮雨望向對面凝定住的女子,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阿姐,這麽晚了,你從哪裏回來?”
她輕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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