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Chapter37

Chapter 37

夜裏，需要返校輔導自習的何瓊前腳剛走，鹿呦呦後腳就拿了瓶水下了樓。

單元樓邊，綠竹圍繞的小亭裏，有個模糊的人影坐在其中。一片黑黢黢裏，唯獨有個紅色的小點忽明忽暗。

鹿呦呦撥開擋在路上幾根橫生的枝桠，腳步輕盈地走進其中，無多交流，亦不遲疑，緊靠在亭子裏抽煙的人身邊坐下。

她将水遞到他身邊，說：“沒想到你居然會抽煙。”

其實抽煙對于幾小時前的程鳴來說也屬于一項沒有點亮的技能。

他未必是因為煩悶而點燃了第一根煙，然而在最初嗆澀的兩口過去後，他卻出乎意料的得到了些許安慰。

這時候接過鹿呦呦遞來的礦泉水，說：“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聊勝于無的燈火穿過層層疊疊的樹，在他手背留下一小塊虛弱的亮斑，他時不時地撣一撣煙灰，修長筆直的手指像按動瑩白的鋼琴鍵。

鹿呦呦看得兩眼發酸，這才移開視線，說：“那就說點可控的事——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程鳴單手擰開瓶蓋，仰頭咕嘟喝了兩口，将敞口的瓶子就這麽擱到一邊，抓着煙的手擦了擦嘴角殘留的水漬，沉吟半晌後笑了一笑。

他将這一系列事做完，方才有了說話的欲望，又稍稍偏過頭去看她側臉。

其實匿于黑暗，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可能感知她坐在身邊，一直懸懸于半空的心髒終于跳得很是妥帖。

程鳴言簡意赅：“一個小小的巧合，我用關鍵詞抓取了你在貼吧的發帖，恰好被趙小柔認出了你親手畫的頭像。你呢，怎麽知道的？”

鹿呦呦說得也很簡單：“你的故事，還有，那張照片。”

程鳴一頓，問：“這麽多年過去了，還能記得那張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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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呦呦則是想也沒想地說：“過去發生過的事，你們每個人的臉，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就是因為害怕忘記，所以才會一遍又一遍的回憶，起初是貧瘠生活裏唯一可做的消遣，後來是源自慣性，當做吃飯睡覺一樣普通的事來重複。

程鳴這時候又笑起來，像是能讀懂她心裏的話一樣：“我也是。”

小時候的模樣，離開那天說過的話，他幫忙掖過的發尾和她失望的眼睛……每一個小瞬間都記得。

因為覺得失散已經是于心有愧，再也不能接受更多的背叛。

聖人說一日三省吾身，于他而言，是想她三回。

手裏的煙燒到末尾，他撣了兩下後，又遞到嘴邊吸了一口。一直端坐的鹿呦呦終于有所反應，伸過手臂要來搶他手裏的東西。

程鳴扼住她手腕，含着口煙含糊道：“別把自己燙到，我已經準備掐了。”

那袅袅的煙霧便四散開來，罩子般将他們封鎖到一起，兩顆頭因而只能緊緊靠着，彼此之間呼吸的頻率，心跳的節奏——

一覽無遺。

煙落向地面，拖着猩紅色的小尾巴一連蹦了幾下，星火亂散。

程鳴來不及去踩，一雙手摸索着去捧鹿呦呦的臉，剛一觸碰上軟綿的兩頰，已有溫熱的東西流淌進幹燥的手心。

他一邊擦一邊嘆息着說：“哭什麽呢，眼睛裏又進東西了？”

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哆哆嗦嗦地說：“是啊，有沙子。”

“好大的沙子啊。”

“是啊，還很多。”

細小的話語，随意的對答，沒有邏輯和章法，只是為了讓氣氛不至于尴尬，而不是說給耳朵聽的。

更不要提程鳴吻上她額角，輕聲一遍遍喊着“小囡”時，她徹底亂掉的思維和肢體，內心的虛空像被炸開的碩大的黑洞。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靠在他的懷裏，額頭緊緊抵住他厚實的胸膛。說不清是汗還是淚，整張臉貼上去的部分都是濕濕漉漉的。

至于他，兩只手像鐵鉗，死死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整個鉗進身體裏。

鹿呦呦小口小口的喘着氣，将頭往後微微一昂，哪怕光線暗淡，還是忍不住看他的脖頸、下巴，繃緊的颔線，高挺的鼻梁。

極貪婪的。

一直手則沿着他背部內凹的脊線往上，抓過剃得極短的後腦至頭頂，摸了一遍，覺得不夠，又來來回回再摸了幾遍。

最後鹿呦呦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笑，輕聲問：“癢嗎？”

程鳴托着她腰，将她抱到自己腿上，下巴正好磕住她肩膀，說：“癢……手感還好嗎？”

她答非所問：“真短。”

要是長點，她準保早就認出來了。

程鳴又猜中她心裏話似的，說：“別傻了，你還留着長頭發，我不是也沒認出來嗎？”

鹿呦呦小聲地嘆出口氣。

程鳴拿手梳着她的頭發，跟動物世界裏彼此順毛的猩猩一樣，一層層細致的翻過去，恨不得立刻找出底下藏着的虱子。

時光靜谧，懷抱溫暖，鹿呦呦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得出話來，只是發出一兩聲沒有意義的“咿呀”。

還是程鳴看穿心事，舊事重提，他先為程珏下午的打擾道歉：“在醫院辦過手續，準備回家來着，我一個沒留神她就跑了，誰知道她會找到這兒來。”

鹿呦呦頭一擺，以為她會有感而發了，程鳴卻聽見她問：“你好了嗎，傷口拆線沒，還覺得疼不疼？”

程鳴略微松了松環住她的手，逗她玩：“你要不要自己來看看？”

鹿呦呦果真就掀開他T恤，說：“我看看啊，你有沒有燈，幫我照一下。到底怎麽搞的？”

程鳴這次沒縱容她的鬧騰，将她小手往外一擋，又将衣服蓋了起來，語氣裏帶着淡淡的抱怨：“還不是怪某人，莫名其妙就跟我分手，氣的。”

她忽然就沒了動靜，過了會，居然在他腿上輕輕顫抖起來。程鳴嘆氣，抱歉地去看她臉，問：“怎麽了，又要流淚豆子？”

鹿呦呦吸溜鼻子：“一旦跟我遇見，準沒好事。”

程鳴抓過她兩手，緊緊攥到自己手裏，說：“不對，鹿呦呦，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事。”

“騙人。”

“真的。”

“騙人。”

“我告訴過你的，只要你能過得快樂，我寧願自己不會再出現在你的世界裏。”

許久。

“程鳴，我真的害怕。”

程鳴拍着她後背，說：“我知道。”

“我爸爸媽媽對我很好的。”

“能看得出來。”

“我不想讓他們失望。”

“他們永遠不會。”

鹿呦呦忽地擡頭看他：“……程鳴。”

他摸黑按上她腦門，輕輕地彈了一下，說：“聽見我下午說的話了嗎，我是要找人，但那個人并不是你。”

鹿呦呦似懂，又非懂。

“這麽多年以來，我之所以一直選擇堅持不放棄，就是想要看看她到底去了哪裏，過得好還是不好。漸漸的，找人這件事內化成一個習慣，找的那個人成為一個圖騰，一個信仰。這讓我成了一個渴得只能去喝海水的人，明明知道自己最終會脫水，還是忍不住的一次次捧起看似甘甜的液體。”

他頓了一頓，說：“可這時候忽然有人告訴我，人是會變的，我這樣的努力或許恰恰是她所不需要的，我從前可能當過但現在再不是他的英雄了……呦呦，聽得懂我的意思嗎？如果她覺得維持現狀是最好的選擇，那我會舉雙手雙腳贊成她的想法，畢竟于我而言，最奢侈的事情已經達成：她平安，幸好她平安。”

鹿呦呦只有說：“謝謝，謝謝……”

夜已很深，鹿爸的小車已經緩緩駛入小區。尋找附近的車位時，車燈在他們身上一晃而過。

鹿呦呦立刻站起來，說：“程鳴，我得回去了。”

程鳴拍了拍有些麻木的腿，伸出手，說：“你最近是不是重了？麻煩美女拉我一把呗？”

鹿呦呦笑了一笑，抓着他胳膊将他扶起來：“沒有重，是你太不中用了。”

程鳴跟她開玩笑：“你是真純，還是裝的，不知道男人最忌諱‘不中用’這個詞嗎？”

要不是天色太黑，鹿呦呦一張紅比關公的臉就該露餡了，她清了清嗓子，說：“別胡扯了，送我到樓下就回去吧。”

小區檔次不低，只是在路燈的選擇上特別的匪夷所思。間距很遠不說，光線暗淡的只能照清自己的立杆。

虛蒙蒙，霧一般的燈下，程鳴踩着路牙踏上踏下。

“以後別一聲不吭就跑行嗎，我剛做好手術沒多久，為了追你傷口都裂了。又不是拍電視劇，咱們跟以前一樣有事說事，別瞎矯情行嗎？”

鹿呦呦知道他說的是那日病房裏發生的事，如今回憶，自己是有點瓊瑤女主上身，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說：“我盡量吧。”

程鳴偏偏得了便宜還賣乖地壞笑起來，說：“不過能證明你在乎我，起碼在吃醋後情緒失控這一項上，我沒輸給高岑岑。”

鹿呦呦忍不住搖頭：“幹嘛總跟他過不去。”

程鳴說：“那是不是意味着咱倆還沒到分手的地步？”

繞來繞去，還是回到這種事上，鹿呦呦正思考着如何把之前的理由圓過來，身後忽地有人喊她名字，她一回頭，說：“爸，我就來。”

程鳴不滿地催促：“能給個準信嗎？”

鹿呦呦扭捏：“我得走了。”

程鳴從路牙上跳下去，死乞白賴地抓着她手腕，瞥了一眼前方死死盯住他的一雙男人的眼睛，湊近到鹿呦呦耳邊道：“幫個小忙吧，替我傳個話。”

鹿呦呦：“嗯？”

“告訴她可以選擇自己最喜歡的生活，可也麻煩給別人一個機會。不是小屁孩，不是鍋蓋頭，就是一個普普通通喜歡她的人。”

程鳴上挑的唇漸漸遠離，最後留下一個微笑的表情，一個潇灑的揮手，說：“走吧，走吧，咱們明天見。”

鹿呦呦讷讷走去爸爸身邊，接過他手裏磨破邊緣的公文包，聽他說今天的課程，玩手機的孩子，沒做好的實驗，和出故障的儀器……

心不在焉的回頭，他居然還站在原地，兩手插着褲袋，斜歪過頭，目光筆直地直射而來。

臉上分明挂着笑意，深邃的眼裏又是那樣寂寞，那樣孤獨。

鹿呦呦心裏一動，将包還給父親，說：“你先上樓，我待會回來！”

不只是他，眼見鹿呦呦重又跑回來的程鳴同樣驚訝，想問：“你怎麽又過來了，這麽一會兒就想我了？”

她像顆小炮彈似地沖進懷裏，将那些玩世不恭封堵在喉嚨裏，此刻捶着他前胸嗚嗚嗚道：“你這個壞蛋，你怎麽現在才來接我！”

程鳴任由她花拳繡腿往自己身上招呼，也笑也哭，直到這一刻的這一分這一秒，方才真真正正覺得——

他找回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