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心結
心結
少年往外看了眼,正好便和那看起來很結實的體育生對上了視線。
陳誠臉上沒什麽表情,直到車子再次發動,那男生的臉随着車窗後移,慢慢離開視線。
“可以起來了,他沒有看到你。”陳誠說。
林時鹿這才坐直了身子,連連點頭,“那就好。”
她掏出手機,背着陳誠單手敲字回複給聊天框裏的男生:可以了好兄弟,你回去吧,這麽大的雨,感謝!
對面很快甩來了一個‘客氣了’的表情包,林時鹿将手機收回了兜裏。
“陳誠,你美術作業畫多少了啊,明天要交了欸。”她扒着前面的椅背,閑聊般問着。
“還差十個眼部特寫。”
陳誠的聲音總是不帶什麽情緒,聽着也不怎麽有精神,只是單純的回答問題,這種語氣有讓人興不起任何聊天欲望的本事。
但林時鹿大條慣了,只要不是明顯的抗拒嫌惡,別人回應的情緒如何并不太能影響到她本身,她吃驚道:“你畫這麽快?”
陳誠應對身邊人高漲的情緒顯得有些局促,他眼睛動了動,沒說話。
他們回家的路并不算遠,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一問一答,沒多久車就到站了。
外面的雨還在下,但已經沒有之前那會下得猛了,林時鹿下車的時候不小心一腳踩進了水坑裏,濺了後面陳誠一褲腳的水,盡管少年表示不要緊,但林時鹿心裏過意不去,分別之前的路上都一直在道歉。
烏雲黑壓壓的叫人透不過氣來,陳誠回到家後父母都還沒下班,今天袁璎早上遲到了一個鐘頭,偏巧他們組的項目今天被大領導批了幾句,組長發難趕進度,她撞槍口上挨了好一頓罵。
“我回來了,誠誠。”袁璎到家的時候八點已經過了,她手上拎着打包好的盒飯,一邊換鞋一邊道:“餓壞了吧,快來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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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璎之前就已經跟陳誠打過電話了,讓他自己先吃點面包墊墊肚子,她将塑料袋和包裝盒拆開推給對面的兒子,愧疚道:“原本以為七點就能結束的,沒想到拖到快八點才弄完,餓死了吧,媽媽本來想着請假去接你,但是這兩天組裏實在是太忙了。”
袁璎揉了把兒子的後腦勺,“爸爸今天晚上就能趕回來了,他十一點的車,明天能送你,媽媽這邊這兩天趕完了就能和爸爸換着接送你了。”
陳誠看得出袁璎眉眼間的疲态,而且他們方向是反的,這種接送的事情當時在馮婷婷出事那會就幹過,早上還能早起些,但晚上他們下班比他放學晚,要接就只能請假,或者讓他自己在學校多待一個半小時左右,一來一回時間都耗在了路上,一兩天或許還好,時間長了非常耗損父母的精力。
少年搖頭道:“沒事的,我查了天氣預報,今晚雨就停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沒事兒,我和爸爸換着來,漢水每年這個時候都陰晴不定的,天氣預報不一定準。”袁璎把自己盒子裏的排骨夾了兩塊給他,又關切問道:“今天回來的時候還好嗎?那會有一陣雨下得挺大的。”
“還好。”陳誠低頭吃着飯,又将自己的牛肉夾還給了袁璎,他心裏有數,那件事情于他們一家三口,誰也沒能跨過去。
他有心結,然後自己又變成了父母的心結。
陳誠吃了口米飯,低頭咀嚼着,然後解釋道:“我真的沒事,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早上那一下就是突然有點緊張。而且現在有個同學跟我是順路的,一起走好長一段,到後面丁字小巷那了,回來也就五六分鐘的路。”
即便他跟林時鹿不會結伴同路太長時間,但用來安慰袁璎的情緒,顯然這個說法是足夠了的。
袁璎眼裏有亮光,“是嗎?你們同班的同學是嗎,那挺好的啊。”
陳光海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男人輕手輕腳放好行李,簡單的洗漱之後摸進了房間裏,現在是淩晨三點多接近四點了,他是加急趕完了工作這才抽出來的一天時間,眼睛裏熬的全是紅血絲。
袁璎本來就并沒有睡熟,半夢半醒間聽見動靜就睜眼了,順勢窩進丈夫懷裏,“你回來了。”
陳光海摟住妻子,溫聲道:“吵醒你了啊?這兩天辛苦你了,誠誠怎麽樣了?沒事,我回來了,明天早上我送他。”
袁璎跟他說了今天的事,一邊說着唇角就止不住地挽着弧度,陳光海聽着也開始笑:“那很好啊,不管怎麽說,算是認識新的朋友了,他能邁出去這一步就已經很好了。”
從前陳誠初中的時候是個爽朗外向的性子,原本跟同學老師之間的關系都相處得非常融洽,但是後來出了那事之後,他性格變古怪了不少,許多時候并不太願意多跟人說話,大多情況都是禮貌性的回答,只是回答,對方輕易就能聽出來他不想繼續交談下去的那種簡單回答。
陳誠的這個情況在之前的學校裏都是保密的存在,知道的人寥寥無幾,就更別說轉校之後。這個年紀的孩子們大多敏感,一次兩次還好,時間長了,誰也不樂意去做那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情,慢慢的他就跟之前的同學也淡了聯系。
陳光海略微思索幾秒後輕聲道:“明天我還是早上起來跟誠誠一起出門,如果天氣好沒下雨,就一塊出去吃個早餐,我把他送車站去。”男人親了下袁璎的額角,“快睡吧,不早了,你明天還上班呢。”
第二天,雨過天晴,出了太陽。
清晨的丁字小巷前面一整條全是熱鬧的早點攤子,漢水市的早餐是全國出名的花樣多,巷子裏要數一家牛肉粉店的生意最好,熱水的蒸汽騰騰往上蹿,林時鹿一眼就透過朦胧的小窗口看見了裏面正往外走的父子倆。
“陳誠?”林時鹿新奇地上去打了個招呼,“叔叔好。”
“欸,你好。”陳光海面善,笑眯眯跟這長得乖巧讨喜的小姑娘點頭,轉而看向自家兒子指望他介紹一下。
陳誠見狀,開口道:“林時鹿,班上的美術課代表。”
他說得言簡意赅,陳光海又笑着說了兩句你好,他不想打擾孩子跟同學之間的相處機會,反正外面天氣好,便也沒再執着将他送去車站,拍了拍陳誠的肩膀道:“那你跟同學一起走,爸爸就先回去了,正好這個時間能送送你媽媽。”
陳誠點頭,陳光海又再跟林時鹿笑着揮了揮手,這才轉身離開。
陳光海走後,陳誠的情緒稍微松了幾分,他其實并不願意父母因為他的關系過多影響到自己的生活節奏。
正是上學的時間,不少穿着校服的學生往車站走,有十五中的也有津泉附中,林時鹿跟在陳誠後面,随意攀談道:“我以前也一直都走這條路上學,還是第一次碰見你欸,你一般幾點出門啊?”
林時鹿說這話時沒想很多,直到注意到陳誠無甚表情的側臉和短暫的沉默之後,她反應過來自己這句話是不是有點自來熟了,尤其對于陳誠這種心理防線很高的人,尤其容易給他造成心理負擔。
就在林時鹿摳腦袋的時候,陳誠還是回應了她的話:“我一般比今天早一點,我爸出差回來,本來是想送我。”
林時鹿順勢點頭:“我說呢。”
今天是收美術作業的日子,速寫本又厚又重,在角落的桌子裏疊了很高一摞。
到了中午,班上的學生還在午休,林時鹿提前半小時就起了身,準備将速寫本先抱去畫室。
陳誠原本也是準備提前去畫室的,他看了眼小姑娘歪着身子費勁巴拉地試圖從桌上将本子抄起來,便伸手幫她抱了起來,淡聲道:“我來吧,我也要去畫室。”
學生們趴在課桌上睡覺,林時鹿小聲感激道:“啊,謝謝,”然後便想從他那勻一點過來,“我也拿一點吧,怪重的。”
這份量林時鹿一個小姑娘抱着雖然吃力但也是能拿的,陳誠就更不用說了,少年搖搖頭示意不用,便直接擡步往外走了。
已經是十一月了,連着下了幾天雨後氣溫明顯就降了下來,畫室裏不像之前那麽燥熱,林時鹿開了窗子透氣,秋風吹進來,還帶着幾分涼爽。
每逢周三周五,陳誠都會早半個小時到畫室練習,他沉默着找到自己的位置,換了畫板上的素描紙,開始做打形練習。
林時鹿的座位跟他在一個組裏,但是小姑娘提前半小時過來卻不是因為勤奮,她悄咪咪從一大摞速寫本裏抽出了自己的,然後架起專業書就開始哼哧哼哧地趕作業。
陳誠耳朵裏塞着耳機,恍眼一瞧,看見身邊的人在那下筆唰唰的,沒一會就幹完了一個眼部特寫,又接着開始畫第二個。
從前即便是送作業本,林時鹿至多也不過是提前個十幾分鐘過來,怪不得今天來得這般早,原來是趕作業的。
陳誠原本看過一眼就該繼續自己的事情了,但那雙觀摩的眼睛卻是遲遲沒能挪開,羅昊老師說得沒錯,林時鹿的形準,是真的很優秀。
她一手抄着書一手在紙上飛快游走,外輪廓幾乎能做到臨摹得完全一致。
雖然現在她的美術成績在班上只能算個中游,但是就憑這一手靈性的形準,陳誠覺得,她将來應該會是個高手。
林時鹿發覺陳誠在看她,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釋道:“昨晚上打瞌睡睡着了,還差幾個眼部特寫。”
嘴裏說着話,她手上也沒停,唰唰上着調子,拿紙巾擦出了明暗關系。
時間接近兩點,最先進畫室來的是駱小則和姚雨希,圓臉的大男孩一看見林時鹿就笑嘻嘻跑上來問罪:“好啊課代表!你還說你不努力,午休時間跑來偷偷畫畫啊!”
林時鹿正好結束了戰鬥,趕緊心虛地沖他比着食指,一邊把速寫本塞回講臺上一邊道:“哪努力哦,我趕作業來的,別跟別人說啊。”
上課鈴響之後羅昊端着杯子進來,這節課仍然是畫石膏頭像的寫生,借着上節課周三掰的石膏換組,羅昊一聲令下,學生們便像螞蟻搬家似的抄着自己的畫板畫架家當,拖着板凳慢慢交換場地。
人多東西多自然就走得慢,林時鹿跟在陳誠後面往前晃,他個高,開路正合适,她自然而然地就跟着他換去了第二組坐下,連帶着後面跟着的駱小則姚雨希也一起一屁股坐了下去,實打實的一拖三。
姚雨希抱着畫板往她身邊貼:“我要坐鹿鹿旁邊!石膏頭像的形太難打了。”
剛說完這句,江麗珺就從後面叽叽喳喳竄了上來:“還有我還有我,給我留個坑!!!”
畫這種外形複雜的寫生,林時鹿這一手形準的優勢俨然就成了香饽饽,羅昊一邊喝茶一邊調侃道:“行了別擠,實在搞不出來的找個差不多角度的參考書輔助一下,別把我的課代表擠翻了。”
一大坨人圍着林時鹿擠在了一起,這一組幾乎還是周三時候的那個配置,她兩邊坐着陳誠和姚雨希,再往右邊去是駱小則和童凱,後面則是江麗珺。
陳誠幹什麽都是安靜且專注的,他一言不發悶頭在那畫着,除了偶爾看幾眼林時鹿的畫板來作參考,幾乎就只剩下了低頭與擡頭的循環動作。
姚雨希和駱小則會時不時的跟林時鹿相互叨咕幾句心得經驗,江麗珺最鬧騰,聲音又亮,夠着脖子往前越過林時鹿的肩膀讨教:“鹿鹿,我的這個地方怎麽比你寬這麽多。”
“哪裏,我看看。”林時鹿轉着脖子回頭,後面的江麗珺卻是屁股沒坐穩,在高腳凳上晃悠了一下維持住平衡,擱在腿上做參考的專業書也就順勢往地上滑下去。
林時鹿眼疾手快攔住了書,往地上放下去,一邊随口道:“你這裏就是畫寬了,感覺透視有點問題。”
旁邊的駱小則雖然人長得憨厚,但卻是個相當細心的男孩子,眼瞧着林時鹿順手挨個将周圍的專業書都往裏推了一點,憨笑着道:“課代表你好像一個大姐姐,照顧這麽多熊孩子。”
說着說着,駱小則忽然福至心靈地來了一句:“是不是因為上次陳誠被聲音吓到了啊,後來你好關注這種快掉的書。”
旁邊陳誠畫畫那只清瘦的手稍稍停頓了一瞬,側目看過去。
一句話,聽在不同人耳朵裏就理解成了不同的意思,駱小則的本意是想誇林時鹿細心且溫柔,前面的童凱以為他在陰陽陳誠膽子小,深以為然跟着嘲笑拍巴掌笑出了聲來。
“你笑這麽開心幹什麽。”駱小則不明所以看着他,童凱沒顧得上說話自己在那傻樂,駱小則哭笑不得,回頭問姚雨希:“你看他什麽毛病。”
“童凱你畫挺好怎麽的?笑得這麽歡。”羅昊背着手好奇轉悠過來瞧了一眼他的畫板,然後面無表情道:“紙撕了,重來。”
趁機哄鬧的班級很快又再安靜下來,陳誠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專注到了畫紙上。
少年身上總是帶着一股難言的清冷感,也可以稱之為疏離,再通俗易懂些就是‘閑人勿近’。
林時鹿抱着畫板坐在他旁邊,不經意間掃過了好幾眼學霸的側顏,不由得頗有幾分感慨,之前在初中的時候,沒什麽機會這樣近距離打量他,幾乎每次見面都是在什麽表彰大會上,隔着半個操場的距離,能看清楚那鼻子那眼睛是個男的都不錯了。
但他的聲音卻總是和煦又堅定的,帶着溫和的笑意,能讓人透過聲音,聯想出來他臉上帶笑的樣子。
所以在林時鹿的記憶中,陳誠應該是張微笑臉,很陽光很幹淨的那種。
但是現在這麽瞧着卻是發現,原來這個少年不做表情的時候,其實是一副清冷的長相。
尤其是現在正值青春發育期,個頭蹿得猛,骨相也開始慢慢顯現輪廓,明明同班的男同學還是稚氣未脫的嬰兒肥小圓臉,他的臉和氣質都已經開始有了成年人‘帥氣’的影子。
如果不是性情變得有些怪怪的,就這麽一張臉,無論在哪,應該都是相當兜蜂引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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