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誰見幽人獨往來

誰見幽人獨往來

第二日一早,相随就來到了小院裏,将備好的幹糧、禦寒衣物和登山用的繩索交給洛飛,還交給他一張自己親自繪制的地圖,交代道:“雪嶺主峰扇子陡過于陡峭,無法攀登,你千萬不要去嘗試。你要先繞到雪嶺西南麓之後再往山上走,過文海,上雲杉林,登草甸垭口,攀雪嶺第一峰,沿路尋雪蓮花,才是最為安全的路徑。至多可以繞到雪嶺東麓,過甘海子,沿白水河,上游午閣,那是麽些人的情死之地,就算找不到雪蓮花,風景也是絕好的。雪山上的天氣千變萬化,非常容易遇到危險,如果時機不好,萬萬不能逞能,即刻下山。”

洛飛千恩萬謝地答應下來,笑着說道:“我有一個姐姐,跟你一樣啰嗦呢。放心吧,我一定不逞能,安全第一。我還要留着這條小命跟松風師傅學功夫呢。對了,什麽是情死之地啊?”

相随解釋道:“傳說游午閣是麽些人第一對情人殉情之地。很多很多年前,開美和于勒排是一對情人,他們非常相愛,想要雙宿雙飛,可是卻被拆散了,就相約上游午閣情死。後來麽些人就把游午閣視為了情死的聖地,傳說在游午閣情死的情人可以在情死國享受永遠的年輕和自由的愛情。”

洛飛出神道:“沒想到麽些人那麽勇敢,還很悲壯……好!那我就去這個游午閣看看!”

相随無奈道:“你去看看就好,可別從游午閣上山,那裏沒辦法爬的。”

洛飛笑道:“我知道啦。相随你到底多大啊?看起來真的很像我姐。”

相随無奈道:“我肯定比你大,當你姐姐也足夠了。”

洛飛想到已經是第三次聽到這句話,不禁哈哈大笑,相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笑什麽。

洛飛笑道:“等我回來以後,你告訴我你多大,我告訴你我笑的是什麽,好不好?”相随微笑點頭。于是洛飛背上行囊啓程,向着風景絕好的雪嶺東麓去了。

越接近雪嶺,海拔越高,洛飛從小幹活勞作,身體底子不錯,但也爬得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的,于是一邊走一邊休息。高山草甸的春景正好,在滿眼嫩綠的草毯上,點綴着各色星星點點的野花,和一叢叢整齊劃一的蒼翠雲杉林。而遠處潔白閃亮的雪峰和黝黑嶙峋的山石交相輝映,在如洗的碧空中占據着最耀眼的位置。洛飛深吸了一口清冽微寒的空氣,覺得神志清明,把胸中的濁氣和心中的雜念都一掃而空。

就這樣邊走邊賞景,下午快要日落的時候,洛飛才來到了白水河邊。他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尋找适合過夜的地方,河面卻越來越寬,前面竟是一大片蔚藍如一塊通透碧玉的湖泊。這片湖泊驀然出現在眼前,就像是天空之鏡被打碎了一角,被仙人遺落在這山谷之中。湖水極其清澈,能看見谷底沉積的白石和樹枝。四周的青山和高聳的雪嶺都倒映在湖面上,實景和倒影都似幻似真,交織難分,如同鏡中之畫,洛飛不由得看得癡了,贊嘆道:“人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神仙之境,這雪嶺之上難道還真的住着神仙?”

繼續往上游走,原來湖泊竟有四層,一層疊着一層,從上而下形成了三級小瀑布,晶瑩剔透的湖水如瀉玉傾珠般灑落下來,叮咚之聲不絕,美不勝收。天漸漸黑了下來,一彎鈎月懸在夜空中,将一抹清冷的銀輝撒在這一片被人遺忘的世外桃源之上,襯着滿天的繁星,竟真像是仙境了。

四下無人,洛飛幹脆脫了個精光,将行囊頂在頭上,跳進湖中暢游起來。初春的湖水仍極冰涼,又有夜風吹拂,洛飛被凍得瑟瑟發抖,趕緊游到湖泊中的一塊大石上,擦幹身體,穿上相随準備的禦寒衣物,拿出幹糧吃了。

吃完幹糧,身體也暖和過來,洛飛舒服地躺在石頭上,盯着雪嶺頂峰發呆。雪嶺已近在咫尺,過了這片山谷湖泊,山勢就拔地而起,直聳入天,從青翠的山腰而上,直到戴着雪帽的山巅,都只有陡峭皴峋的山石,不知如何攀登。

洛飛正思索着明日如何登山,卻忽然瞥到雪嶺之上,黝黑的山石間,仿佛有一個白點在移動。他凝神看去,又什麽都看不到了。他以為是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又繼續發呆,可眼神一飄開,餘光還是會瞥到的确有一個白點在山上移動。洛飛幹脆一翻身坐起來,在山石間認真尋找起來,不一會兒果然在剛才的山石下方找到了那個白點。

是一個人影。一個快速向山下移動的人影。

按道理在陡峭難攀的雪嶺上不可能有人能以那麽快的速度向山下跳躍的。嶙峋的山石上山時尚且無從下手,下山時如果不穩穩地抓牢,掉落的危險會更大。是從山上摔下來的人嗎?洛飛認真觀察了白點的運動軌跡,不是一條垂直向下的直線,白點是在有轉折地移動,下降的速度也沒有掉落的速度快。的确是一個人,在極快地向山下跳躍!

洛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裏,這白點是人是神?還是情死鬼?他趕緊鑽進石頭旁稀疏的樹枝裏,想要隐藏自己的身影,然後再看那白點,已經快要從山上下來了。只見那白點在快到山腳處停止了下降,竟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在草甸上空翺翔,向着湖邊徑直而來,離洛飛越來越近。

這時洛飛才看清了白點的樣子,是一個穿着白衣的少女,她雙臂輕展,竟似有一雙翅膀,在風中滑翔。少女體态輕盈靈活,如一只白鶴飛掠而下,接近地面時只揮手向地上一掃,就卷起一股氣流将她又彈回空中。不一會兒,她就飛到了湖面上。

洛飛此時已然覺得她是仙不是鬼了,驚呆了好一陣才醒過來,趕緊從樹叢中鑽出來大聲叫道:“仙人留步!”

白衣少女見湖中石上有人,揮手向湖面上一拍,借力打力,止住了落勢,穩穩地站在了洛飛所在的大石上。只見她高高挽起的烏黑長發上綁着白色發帶,被風吹到了臉上,她用手指輕輕捋開,轉身看向洛飛。

這是一個年紀跟洛飛差不多的小姑娘,面容極稚嫩清秀,還帶着一股英武傲然之氣,神情卻清冷寒冽,仿佛籠着一層冰霜,讓人不敢親近。她微皺着眉頭,警惕地盯着洛飛,問道:“你是誰?”

洛飛從沒見過這樣不帶絲毫人間煙火味的女子,更加相信她是山上的神仙了,呆了一呆,便深深作揖道:“在下洛飛,大宋惠州人士,前來雪嶺學武,松風師傅收了我做徒弟,我是上山來采雪蓮作為入三朵閣信物的。擾了仙人,還望恕罪。”

白衣少女這才收起警惕的神情,好奇地打量着洛飛,道:“松風自己收新徒弟了?真是稀奇。只是這雪蓮……”話沒說完,湖邊突然傳來一聲樹枝被踩碎的輕微聲響,白衣少女立刻住嘴,腳一點地,就從石上一躍而起,飛到了湖岸上發出聲響的樹叢之中。

洛飛聽到一個男子發出哎喲一聲慘叫,想必是已被白衣少女制服。白衣少女問道:“是神女派你來監視我的?”男子的聲音極小,洛飛隔得遠,聽不真切。男子回答之後,只聽白衣少女說道:“回玉龍寺去吧,不準再上山來。”一個三朵閣武者裝束的男子就從樹叢中連滾帶爬地鑽了出來,一溜煙逃下山去了。

洛飛踮着腳尖往樹叢看去,只見白衣少女在樹叢中站着,似在思索,過了一會兒,就跟忘了洛飛的存在似的,直接往山下飛走了。

洛飛正欲叫住她,轉念一想:“看起來這個仙人跟三朵閣很熟,說不定跟三朵神有關系,下山之後再去尋訪她也不遲。”于是作罷,目送着那個白點驚鴻般翩跹而去,直到什麽都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躺下休息。

可洛飛怎麽都睡不着,腦子裏全是那個白衣少女的身影,翻來覆去直到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夢中,那個白衣少女又出現了,她的雙臂變成了一對白羽翅膀,從白皚皚的雪山上高高躍起,羽翼舒展,遮天蔽日,繼而直飛而下,化成了一道耀眼的光芒,向着洛飛落下來。洛飛大喊一聲:“仙人小心!”一下子醒轉過來,才發現是做了一個夢。

洛飛松了一口氣,起來一看,日頭已經很高了,原來自己已經睡了很久。回想昨晚的經歷,像是做了一場夢,如真似幻。洗漱吃飯畢,開始尋思今日怎麽上山。那位白衣少女飛躍下山,看起來那麽容易,要是來得及問她一下就好了。

不管怎麽樣,總是先要去找到雪蓮,于是洛飛又脫下衣服,頂着行囊,從湖中石頭游到湖岸邊,擦幹身體穿上衣服,開始向着雪嶺走去。

相随囑咐不要爬最高的扇子陡,于是洛飛觀察了一下,選擇了看起來比較好爬的一座峰。走到山下,洛飛才發現即使是比較好爬的峰也是很難的。山體向上傾斜的坡度很大,山石又被侵蝕得很厲害,成溝壑狀,不好找地方下手落腳。洛飛從行囊裏拿出相随給他準備的繩索,一端是索鈎,另一端系在自己腰上,一邊手腳并用地匍匐着往上爬,一邊将索鈎套在結實的山石上,防止自己掉下去。雖然速度很慢,但會更為安全。

不知爬了多久,洛飛手腳已經開始變得麻木,停下來喘口氣休息,也不敢放松攀附在岩石上的手,更不敢回頭去看,這時距離地面已經有近百米的高度。洛飛往山上看去,越往上坡度越陡,雪線以上還有大量積雪,雪深易滑,就更加危險了。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不僅雪蓮還不見蹤影,而且現在的位置不好上更不好下,洛飛只好咬着牙繼續往上攀去。

距離雪線越來越近了,溫度也更低了一些,洛飛哈哈氣溫暖了一下自己已經凍僵的手指頭,不再想現在有多高,只管一直向上爬。越是困難,越是激起了他征服這座山峰的欲望和雄心。

終于到了雪線,洛飛小心翼翼地在雪中摸索着突出的山石,将索鈎套在上面,又停下來歇了一會兒後,再次向上攀登。雪并不深,但從沒見過雪的洛飛還沒走幾步就滑倒在地,他爬起來繼續走,還沒走幾步又滑倒了。這下子沒抓好,一下子失去重心掉了下去,還好索鈎救了他,套着他的腰挂在山石上。洛飛好不容易重新找到腳能踩到的地方,手也重新抓到了石頭,索鈎套住的山石卻受不住力,一下子崩碎了。洛飛失去支撐,突然向山下滾落而去。

在山石上不斷翻滾下落的洛飛緊緊抱住自己的頭,但滾落速度還是越來越快。就在洛飛以為自己快要摔死的時候,忽然有一股寒氣從下而上托住了他的身體,滾落速度一下子減緩了許多。緊接着是一股接一股不斷的寒氣襲來,不斷沖銷着洛飛的滾落之勢,洛飛滾落的速度越來越慢了。然後洛飛感覺自己一下子撞上了什麽東西,停了下來。放開雙手,睜開眼睛往上一看,竟是撞到了昨晚遇到的那個白衣少女的腿上。她正用一雙玉石般晶瑩靈動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問道:“你沒事兒吧?”

洛飛活動活動了自己的手腳,幸好都沒有什麽大礙,只是身體上各處撞到山石的地方疼得厲害。他勉強站了起來,回答道:“我沒事,就是……”洛飛只覺一陣眩暈,一下子又往前栽倒。白衣少女迅速伸出手撐住了他,把他扶着躺下來,說道:“你還是休息一下再下山吧,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危險了,你自己小心點,我先走了。”

洛飛一聽她要走,趕緊抓住白衣少女的手腕,急道:“你還不能走,我還沒有脫離險境。我身上都痛死了,不信你看看。”白衣少女檢查了一下洛飛的手腳和身體,奇怪道:“你都沒有摔斷手腳和骨頭啊,為什麽還那麽痛?”

洛飛道:“雖然萬幸沒有摔壞哪裏,但……你的救命之恩我還沒有報答。”

白衣少女不耐煩道:“不需要你報答。”說完轉身就走。

洛飛又趕緊抓住白衣少女的腳踝,急道:“仙人莫走,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就先把我送下山吧!”

白衣少女冷冷道:“你自己睜開眼看看這是哪兒了?”

洛飛起身一看,原來竟已經滾落到了山下,距離草甸也就十幾米的距離。他又回頭看了看山上,距離雪線滑倒處差不多滾落了有一百多米,如果不是白衣少女出手相救,止住了落勢,早就在此處粉身碎骨了。

洛飛不禁咋舌道:“原來我滾了那麽遠,多虧仙人出手相救,不然在下的小命就沒了。”說完俯身就拜。

白衣少女無奈道:“我真的不是神仙。”

洛飛認真道:“你能從雪嶺上飄飛而下,神出鬼沒,難道不是神仙,是情死鬼嗎?”

白衣少女也認真道:“我是人,不是鬼,更不是神仙!”

洛飛圍着白衣少女繞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來打量去,一付不敢相信的樣子,問道:“你真的是人?那你是怎麽飛起來的?”

白衣少女舉起雙臂給洛飛看:“用翅膀啊!”

洛飛仔細一看,白衣少女在白色衫裙外面還穿了一件羊皮縫制的套衫,雙手手臂和身體兩側中間用兩大塊羊皮連接了起來,雙臂舉起時就像兩只翅膀一樣展開了,趁着風勢就可以滑翔起來。洛飛恍然大悟道:“原來你給自己做了一對翅膀,這樣就可以像鳥一樣飛起來了!”

白衣少女解釋道:“只有翅膀沒有輕功也飛不起來的,我在雪嶺爬上爬下了十幾年,早就如履平地了。”她又擡起腳給洛飛看,“還有這個呢。”

洛飛再低頭看去,原來她的腿上綁着羊皮綁腿,腳踝處系了一條細細的鐵鏈子,靴子上也繞有一圈圈的鐵鏈子,系在腳踝的鏈子上。洛飛奇怪道:“這是什麽?腳鐐嗎?”

白衣少女解釋道:“是防滑腳鏈,在雪地上行走,得穿這個,才不會滑倒。”

洛飛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難怪你能在雪嶺上如履平地呢,原來有那麽多的準備。嗯,現在我相信你真的是人,不是神仙了。”

白衣少女終于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一笑,臉上籠罩的冰霜就像被太陽的暖意一下子融化了,只剩下滿面的春意蕩漾,甜如花蕊。洛飛怔怔地看着她笑,呆如木雞。

白衣少女開心道:“你是第一個相信我不是神仙的陌生人。松風收的新徒弟果然不錯。對了,你叫什麽名字?诶,問你呢?”

洛飛這才反應過來,咽下口水,結結巴巴道:“我……我叫洛飛,我昨晚跟你說過,你可能沒注意。你叫什麽名字呢?為什麽我是第一個相信你不是神仙的人?難道其他人也都以為你是神仙?”

白衣少女歪着腦袋,說道:“你的問題好多,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們還是先下山吧。”她扶着洛飛慢慢站起來,等他能夠掌握平衡之後,小心地走下了最後一段山路,來到了草甸上。

白衣少女問道:“現在你要去哪兒?回玉龍寺嗎?”

洛飛想了一下,說道:“雪蓮花沒有找到,還摔了自己一身的傷,我也沒臉回去見神女和師傅了。但現在要上山繼續尋找雪蓮也不太可能,我……”

白衣少女問道:“對了,我昨天就想問你,是誰告訴你入三朵閣要以雪蓮為信物的?”

洛飛道:“是神女啊,松風師傅為了照顧我,沒告訴我入閣需以雪蓮為信物,還讓我不要聽別人的吩咐,就是擔心我上山采雪蓮受傷。師傅對我那麽好,我不能走後門,讓師傅為我破例,失了威信,失了神女對他的信任,所以我就自己上山來找雪蓮了。”

白衣少女臉色一變,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嚴肅道:“你還是先不要回玉龍寺了,就住在山中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洛飛見她臉色有變,不禁疑慮,問道:“是有什麽問題嗎?”

白衣少女搖搖頭,轉身就走,說道:“跟上。”

于是洛飛只好跟在她的身後,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向着草甸深處行去,不知白衣少女究竟要帶着他,去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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