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千裏遠來還不住

千裏遠來還不住

南宋紹興二十七年，也就是大理龍興三年的孟春，嚴寒仍然籠罩在雪嶺之上。潔白的雪花緩緩飄落，覆蓋在雪嶺漆黑斑駁如龍鱗一般的山體上，黑白相映，宛如一條蜿蜒的巨龍橫亘南北。雪嶺的十三座山峰如扇面一字排開，高聳入雲，主峰扇子陡則更加險峻陡峭，無人能至。而雪嶺山麓的森林和草地都已經郁郁蔥蔥地舒展開翠綠的枝葉，呈現出一派初春的景象了。

這座大雪山坐落在大理國的北端。浩浩蕩蕩的金沙江從吐蕃一路南下，在大理的石鼓鎮突然拐彎，掉頭向北，在雪嶺和哈巴兩座雪山的阻擋下，一下子被擠進狹窄的虎跳峽，北行幾百裏至三江口又急轉向南，形成了一個“之”字。而雪嶺就在這個“之”字的中間，靠着洶湧奔流的虎跳峽異軍突起，以5596米的高度，傲然睥睨着周圍的群山峻嶺和大江湖泊。

雪嶺之下的金沙江沿岸是麽些人的聚集之地。這些麽些人是古羌人的後裔，遠古時期從西北河潢地區遷徙到了這裏，與本地的土著融合在一起。到了宋朝，“麽些之境，大理不能有，吐蕃不能至，宋亦棄其地，成瓯脫之疆，經三百五十年之久。”于是麽些人依江附險，酋寨星列，不相統攝，獲得了一個難得的獨立發展時機。

麽些語中，雪嶺被稱為“歐魯”，意為銀石般的雪山。雪嶺是麽些人的神山，還被視為麽些人的最高保護神——三朵神的化身。傳說三朵神屬羊，所以每年二月的羊日，麽些人都要舉行盛大的慶典，用全羊祭祀三朵神，麽些語稱為“三朵頌”。

雪嶺南麓以南10裏左右，有一個叫做白沙的大寨，是麽些人的主要聚居之地。寨中有一座麽些人最早修建的三朵閣神廟，供奉着三朵神。因為臨近二月初八的三朵頌，所以寨裏來了許多從外地過來朝拜三朵神的陌生人，寨裏顯得十分熱鬧。

這時在寨中，一個身着麽些服飾的俊秀少年正在向一個麽些婦人問路：“大娘，請問三朵神住在哪裏？我是來朝拜三朵神的。”婦人聽不懂少年說的話，但她聽懂了“三朵”兩個字，看了少年一眼，指了指一個方向就走了。少年沿着麽些婦人指的方向走去，不久看到前方有一座廟，廟門上的匾額寫着幾個不認識的字。

少年見這廟香火鼎盛，估摸着與三朵神有關系，于是進得廟裏，見廟中果然供奉着一座穿白甲、戴白盔、執白矛的神像，正是三朵神的塑身。于是少年跪在神像前合十，心中默默祈求道：“三朵神啊，我不遠千裏而來，希望能找到您的顯聖真身，學得一身武藝，還望您老人家成全！”然後真心實意地磕了幾個頭。

這時，從廟後的廂房中走出來一位清矍玉立的中年人。他束發長髯，身着寬袖長袍，氣質超然脫俗，跟身旁的一個仆從談着話，從少年身旁走過。廟中的三朵神信衆都起立對着這中年人行禮，一臉敬重的神情。少年覺得奇怪極了，在一群披羊皮配短刀的麽些人之中，這人着漢服，講漢話，明顯是宋人，為何這些麽些人對他如此敬重？難道跟三朵神的顯聖真身有關？

少年趕緊沖上前去，攔住了那位中年人，抱拳道：“在下洛飛，從大宋廣東道的惠州跋涉千裏而來，只為找到三朵神顯聖真身，拜師學藝。請問您是否知道他在哪裏？”

這個自稱洛飛的少年正是出逃的岳申。他為躲避追捕，化名為洛飛，從惠州出發，步行到廣州大港，又故技重施，在商船上做小工，乘着船沿郁水而上，到達邕州，這裏的橫山寨是宋國與自杞國交易的一個主要榷場。自杞國從大理烏蠻中分化而來，五十多年前自立建國，占據滇東，橫亘在宋國和大理之間。宋室南遷之後，失去了北方戰馬的來源，因此不得不尋找新的戰馬來源。大理的廣馬善馳驟，日行數百裏，于是宋國把目光投向了西南，在邕州和宜州等地開馬市，以求購得大批戰馬支撐半壁江山。大理想與宋國市馬，但中有自杞國阻隔，不得交通，自杞國則從大理販馬，轉賣給宋國。

洛飛跟着一群走私的商人從自杞國向西進入到大理境內，一路替商隊趕馬運貨，經過善闡府和威楚府，到了羊苴咩城，商隊賣完貨物就回宋了。洛飛又孤身一人往北行去，用帶來的茶和鹽跟人換些吃食和衣物，風餐露宿，歷經千辛萬苦才來到了麽些境內。大理國內漢文漢語相當普及，所以溝通沒有太大的問題。而到了麽些人的村寨，麽些人的土話洛飛就聽不懂了。還好“三朵”這兩個字特別管用，只要說到三朵神，麽些人就會指路。于是在經過近半年的艱辛跋涉之後，洛飛終于來到了白沙寨的三朵閣。

三朵閣中這個倍受麽些人敬重的漢人中年男子停了下來，把洛飛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帶笑意地問道：“你是大宋的人？”

洛飛這麽多天來終于聽到了一句正宗的漢話，高興道：“我當然是大宋的人，你也是大宋的人！”

中年男子點點頭，繼續問道：“你是從哪裏聽說到三朵神顯聖真身在這裏的？”

洛飛道：“我是聽南少林的住持性空師傅說的。他說武林第一高手是一個叫雪寒天的人，二十年前，他從昆侖山來到了雪嶺，成為了麽些人的三朵神。我想拜他為師，所以就來找他了。大叔，您認識他嗎？”

中年男子點點頭，淡淡道：“認識，但他已經過世十幾年了。”

如同被一記晴天霹靂劈中，洛飛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變成了木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中年男子靜靜地看着他，等着他從這句話的沖擊中緩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洛飛才回過神來，無比失落地說道：“已經過世十幾年了？那我這一趟千辛萬苦而來，豈不是白費了？”

中年男子沉思了一會兒，微笑道：“這位小兄弟，我看你風塵仆仆，滿面倦容，應該是經過長途跋涉，太過疲累了。如果不嫌棄的話，可否願意到我的住處休息一下再詳談？”這男人的話語間都是溫柔和善，雖然是在問洛飛自己的意思，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意味。洛飛不由得點點頭，說聲多謝，就跟着他走出了三朵閣。

洛飛随着中年男子在白沙寨中穿行，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出了村寨，然後向着西北方向的雪嶺南麓走去。一路上中年男子跟洛飛聊着天，詢問他的家鄉在哪兒，是如何到達白沙寨的。洛飛早就在路上想好了托詞，謊稱自己是惠州人，因從小愛習武，所以在母親同意後前來大理尋找三朵神。中年男子對宋國老百姓現在的生活狀況很感興趣，還詢問了洛飛家裏的收成和生活起居，洛飛都據實以答。

邊走邊聊就來到了山麓上的一座廟宇，廟宇雖不如三朵閣雄偉，但占地十分寬廣，綿延有幾十間廂房，周邊還散落着一些平房。廟宇四周有好些武者巡邏守衛，見到中年男子，都鞠躬致意，而中年男子只是點頭回應一下而已。洛飛心裏的疑惑越來越深了，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麽人呢？

到了廟宇門口，中年男子給洛飛介紹道：“這裏是玉龍寺，供奉三朵神神女的地方。你且先在這裏安歇。”

洛飛問道：“三朵神不是男子嗎？怎麽還有神女？”

中年男子笑道：“神女是三朵神的女兒，三朵神去世後，麽些人就供奉着他的女兒。”

洛飛愕然道：“三朵神的女兒？”轉而想起性空所說的往事，雪寒天前往雪嶺是為了帶他的女兒到溫暖的南方，這才恍然大悟道：“雪寒天被麽些人奉為三朵神的化身，他的女兒自然就是神女了。是雪寒天的女兒！她還活着！”

中年男子笑道：“她當然還活着。這裏便是她的住處。你随我來。”

中年男子帶着洛飛進入玉龍寺，七拐八繞來到一個偏遠角落的小廂房中，關上了門，給他倒了碗水，坐下溫和說道：“我叫松風，是雪寒天的首徒，他去世後，由我來傳授其他弟子武藝。既然你不辭辛苦地奔波千裏而來，一定所求甚堅，我相信你的誠意。我看你的根骨也挺好，是個習武的好料子。不知你是否願意跟我學武？”

洛飛的心像是死灰複燃了，眼中發出光亮，興奮道：“原來您是雪寒天的首徒，難怪大家都那麽尊敬您。那您的武功一定也很厲害了，是不是？”

松風笑道：“還行吧，湊合，不過教你也是足夠了。”

洛飛聽到這話，想起還沒正式拜師的性空師傅也說過同樣的話，開心地笑起來：“我在南少林的時候，性空師傅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呢。看來，我們有緣分，我願意拜您為師！”說完俯身便拜。

松風趕緊扶起洛飛，笑道：“不着急這一刻，以後再拜不遲。你性情單純爽朗，我一見就喜歡，這的确是你我的緣分。不過，你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要跟其他人走。如果有人要你離開這個院子，你就說是我的徒弟，只聽從我的吩咐。”

看着松風變得嚴肅起來的臉，洛飛疑惑道：“這裏是有什麽危險嗎？”

松風微笑着安慰他：“不是有危險，只是我擔心有人看你年紀小欺負你，所以這麽囑咐。你記住就好啦，不用擔心。”

洛飛這才放下了心，笑道：“師傅放心，我人緣可好了，不會有人欺負我的。”

松風笑道：“好了，你路上太辛苦，先在這裏好好休息幾天吧。我最近一直忙着籌備三朵頌的事，可能沒太多時間顧及到你，一有空了我就會過來看你的，我先走了。記住我的話啊。”

洛飛急忙拉住松風的袖子，說道：“師傅別急着走，我還有好多問題想要問您，師祖武藝曠世無雙，究竟是怎麽去世的呢？”

松風扯回自己的袖子，無奈道：“來日方長，以後慢慢再說不遲。等你熟悉了這裏的環境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

洛飛只好乖乖作了個揖：“好的師傅，謹遵師命！”

見松風走出廂房關上了門，洛飛一個鯉魚打挺就跳上了床鋪躺進被窩。這近半年來的長途跋涉的确讓他有些疲累了，現在終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心裏的大石頭一下子放了下來，渾身的勁兒也像是一下子用光了。不一會兒，他就帶着微笑，進入了甜甜的夢鄉。

第二日清晨，洛飛一早就起床了。一個麽些小姑娘給他打來了水洗漱，還給他送來了幹淨的漢服和早餐，有酥油茶，饅頭和粑粑。洛飛一邊吃着豐盛的早飯，一邊問小姑娘的名字，住在哪裏，是不是松風師傅讓她來照顧他的。小姑娘一概紅着臉搖頭，估計是聽不懂洛飛說的漢語，洛飛也就不再打趣她了。

吃完飯，換上幹淨的衣服，洛飛神清氣爽地開始練拳。剛打出了汗，就又來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眉眼秀麗，神情柔順，舉止溫柔端莊，穿着麽些境內少見的白裘長襖，一頭又黑又直的長發只在腦後簡單地挽了個髻，貼了些素雅的花，就柔柔順順地垂至腰際，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洛飛好奇地打量她，尋思着在大理蠻荒之地怎麽還能有這樣的人物。姑娘微微福了福，柔聲問道：“這位少俠，你就是松風師傅新收的徒弟吧？”

洛飛作揖道：“正是，在下洛飛，請問姑娘是……？

姑娘嫣然一笑，道：“我是誰不重要，想要見你的人才重要。”

洛飛愕然道：“我才剛到這裏，都還不認識誰呢，是誰想見我？”

姑娘道：“聽說你是從大宋來找雪寒天的。想要見你的人，就是雪寒天的女兒。”

洛飛驚異道：“是神女想見我？”

姑娘笑着點點頭道：“是神女想見你。”

洛飛疑惑問道：“可是，我一個無名之輩，初到這裏，神女怎麽會突然想見我呢？”

姑娘道：“神女聽說昨天松風師傅親自收了一個徒弟，十分好奇，所以想見一見你。”

洛飛為難道：“可是松風師傅昨天囑咐我了，讓我不能跟別人走，讓我只聽他的吩咐。”

姑娘臉色略微一變就立刻恢複了正常，笑着勸道：“神女召見，機會難得。你千裏迢迢來到這裏，不就是想見到三朵神嗎？神女現在就是三朵神的化身。再說，松風師傅也是神女的侍衛，也得聽神女的話，你去見一下神女就回來，他肯定不會有意見的。”

洛飛只好道：“好吧，去見神女，師傅應該不會生氣的，我們去去就回。”

姑娘嫣然一笑，引着洛飛來到正院的一間廂房外，向屋內報告道：“禀告神女，洛少俠已經帶到。”

只聽屋內的人說道：“帶他進來吧。”姑娘帶着洛飛進了屋，站在堂下，洛飛向堂上鞠了一躬道：“在下洛飛，拜見神女。”說完俯身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

堂上之人坐在一席簾後，不見其人，只聞其聲。她笑道：“少俠從宋國來，并不信奉麽些之地的神靈，為何行此大禮？”

洛飛起身認真答道：“晚輩在大宋時，就聽說過令尊大名，當年以一己之力群挑天下英豪，武功蓋世，豪氣雲天。晚輩萬分敬仰，所以不遠千裏而來，想要拜師學藝。不曾想他老人家早已過世，晚輩遺憾不能親眼目睹令尊的風采，但幸運的是能蒙松風師傅不棄，收為徒弟，還能得到神女召見。晚輩心想，給您行禮就是給令尊行禮了，這也算完成了晚輩的心願。”

簾後之人哈哈笑道：“這麽多年來，少俠還真是第一個自己從宋國跑過來要求學武之人，這份膽識和毅力，我很佩服。但是否收你為徒，松風說了不算。”

洛飛一聽急了：“松風師傅是令尊首徒，他說了都不算的話，誰說了算呢？”

簾後之人說道：“那當然是我說了才算。”

洛飛急道：“神女難道對晚輩有什麽意見，不願意松風師傅傳授我武藝嗎？”

簾後之人道：“少俠不要誤會，不是不願意，而是拜師的條件還沒有達到。”

洛飛問道：“請問拜師還需要什麽條件呢？晚輩一定盡力完成。”

簾後之人答道：”三朵閣旗下衆多弟子，都要在拜師前，上雪嶺，采得一朵聖潔的雪蓮。有此信物，以明宏志，方能入閣。松風和你一見如故，願意收你為徒，所以給你開了後門。但這個規矩不應該也不能廢，你說是不是？”

洛飛心想：“師傅對我那麽好，如果不完成這個條件，恐怕會有損他的清譽。”于是便朗聲道：“既然規矩如此，晚輩願意一試。”

簾後之人哈哈笑道：“少俠好氣魄，我很欣賞。那你準備一下，明日就上山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相随，送客。”

那個被喚作相随的姑娘又引着洛飛出得屋去，回到之前的小院。她囑咐道：“洛少俠不要着急上山，可以先在此養精蓄銳，稍作準備。明日出發之前，我會給你備好路上需要的東西。”

洛飛作揖道：“多謝相随姑娘。只是不知這雪蓮長什麽樣子，要在哪裏才能找到呢？”

相随面露難色，猶豫片刻後說道：“雪蓮似白荷花，耐寒開放，潔白無瑕，洛少俠一見便知。只是它一般生長在高山石縫之中，極難采摘，可遇而不可求。如果有危險，少俠千萬不要勉強，下山來就好。”

洛飛見相随眼中真誠流露的關懷神色，感動道：“多謝姑娘關心。我一定會小心的。”

相随又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洛飛躺在床上，心想：“松風師傅之前囑咐我不要亂走，應該就是擔心神女會讓我上山采雪蓮。可是因為要照顧我，就不顧三朵閣的規矩，以後師傅就沒法服衆了。我一定不能給師傅丢臉，一定得找到雪蓮，堂堂正正地入三朵閣。”

思索已定，躺着也是無聊，洛飛又爬起來練拳，練累了就爬上屋頂，遠眺雪嶺的頂峰。傍晚日落時分，潔白的雪山頂峰就像被鍍上了一層金粉，在藍天和白雲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神聖雄偉。洛飛在屋頂上賞景，有時遇見院中巡邏的三朵閣武者，就大聲打招呼：“師兄，雪蓮好摘嗎？”不過沒有人回應他，武者們都遠遠地看他一眼，就走開了。即使武者們那麽冷淡，也不能影響洛飛的好心情，他期盼着明日就能自己登上雪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