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身外覺來都似夢

身外覺來都似夢

洛飛這才想起，大理段氏篤信佛教，大多在暮年時就會退位出家。前任大理皇帝段正嚴在十年前因彗星現，認為是不祥之兆，于是将皇位禪讓給第三子段正興，在無為寺削發出家為僧，法號廣弘。

雪豔愁沉思片刻後，對段尊使說道：“廣弘法師是一定要見的，煩請尊使引見。”

段尊使又帶着雪豔愁，洛飛和相随三人坐上馬車準備出發，松風出來問道：“段尊使，今日還是去宮裏嗎？”

段尊使見是松風師傅，恭敬答道：“皇上吩咐，今日去無為寺見廣弘法師。”

松風聞言，囑咐柳大夢道：“大夢，多帶點人随豔愁一起去，務必保護她的周全。”

雪豔愁道：“師傅，沒關系的，我們自己去就可以了。”

松風搖頭道：“昨天去宮裏，戒備森嚴，還有我同行。但今天去的無為寺在城外，我又要進宮不能同行，還是帶着大夢比較安心。”雪豔愁只好讓柳大夢和武者們跟着一起同路。

無為寺在羊苴咩城城外西邊的蒼山蘭峰腳下。雪豔愁一行人從西門出城後沒多久就來到了蒼山山麓，擡頭一望，蒼山十九峰巍峨雄壯，山頂白雪皚皚，銀裝素裹。雖不及雪嶺的高聳入雲，皴峋如龍，但其連綿蜿蜒，也另有一番韻味。

雪豔愁贊道：“好座雪山，要不是我功力還未恢複，一定自己飛上頂峰，好好看看蒼山洱海的美景。”

洛飛接口道：“飛不了也沒關系，我陪你爬上去。”

雪豔愁點頭道：“見完廣弘法師，我們就去爬蒼山。”

柳大夢也接口道：“那還得再加上我。”

洛飛氣道：“你瞎摻合個什麽？有我陪着就夠了，難道蒼山頂上還能有壞人？”說完一鞭子抽到柳大夢坐騎的屁股上，馬兒受驚一下子就沖了出去，把柳大夢罵罵咧咧的聲音帶得越來越遠。

雪豔愁笑了笑，放下馬車簾子，自己又打坐調息起來。

馬車來到無為寺門口，衆人下馬下車，無為寺的首座廣德法師已經候在寺門外。衆人見禮後，在廣德法師的帶領下，穿過大雄寶殿，來到一間客堂。廣德法師合十道：“廣弘法師只見雪施主一人，諸位施主請在此稍事休息。”

洛飛和柳大夢不放心，還想跟着雪豔愁一起去，廣德法師解釋道：“廣弘法師斬斷前緣之後，已經專心修佛，不理世事了。這次機緣巧合，能見雪施主一面，已是例外。其他人等，恕不能通融。至于雪施主的安全問題，還請放心。無為寺乃是皇家寺院，寺內高手衆多，廣弘法師自己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大理境內是沒有幾個人敢在無為寺內放肆的。”洛飛和柳大夢這才放心地讓她離開。

雪豔愁跟随廣德法師來到一間小小的禪房外，廣德法師道：“廣弘法師就在裏面，你自己進去吧，老衲在門口等你。”

雪豔愁推開門進入禪房，只見一位須髯皆白的老僧正在一張榻上打坐。老僧已年逾古稀，但看來精神還很矍铄，閉目盤腿而坐，手結禪定印，潔白的眉毛和胡須長長地垂下來，面相莊嚴而慈善。雪豔愁輕輕地關上門，見地上還有一個蒲團，就坐了下來，靜靜地觀察着老人，不敢出言打擾。

半晌，老僧才睜開眼，目光炯炯有神，他一開口，蒼老的嗓音像遒勁的樹根一樣蜿蜒開來：“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雪豔愁跪下來，磕了個頭，回答道：“回法師，晚輩名叫雪豔愁。”

廣弘道：“好，姓雪，比姓段好。孩子，你多大啦？”

雪豔愁回答道：“晚輩快要滿十八歲了。”

廣弘嘆口氣，說道：“快十八年了……自從你的父親無辜慘死，至今快有十八年了，我卻仍舊活着。你從小由母親扶養長大，沒有父親的愛護扶持，對我可有怨恨？”

雪豔愁回答道：“如果對您有怨恨，今天晚輩就不會來見您了。虎毒不食子，我相信爹爹的死，您也是不希望看到的。”

廣弘點點頭道：“謝謝你的信任。但我還是有責任，如果當年我能管束住諸子争儲，高氏專權，也就不會鬧成那副田地，讓正光無辜殒命。還有你的外祖，堂堂一代宗師，也被毒死。唉……”

雪豔愁問道：“法師，當年到底是誰設計了這個陰謀，毒死外祖，陷害爹爹。您當年有查到什麽線索嗎？”

廣弘沉默了半晌，才開口回答道：“我查到了，我知道是誰。”

雪豔愁聽聞此言，渾身一震，不知何處找尋的真相，現在終于有人把答案送到了眼前。她控制住激動的顫抖，跪下又磕了個頭，誠懇說道：“望法師告知我實情。”

廣弘嘆了口氣，說道：“孩子，我不希望你的心中充滿仇恨。但如果一直不告訴你，你複仇的執著之心只會讓你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碰壁。不如我就全告訴你，當你的執著落于空處，你才會明白，權力争鬥無休無止，冤冤相報何時能了？因果循環，自有定數，放下執念，心享自由。殺你外祖害你爹爹的仇人，早已經死了，你不用再陷入執著于複仇的泥淖之中了。”

雪豔愁悟性奇高，聽完廣弘這番話，早已頓悟，喚雪以來一直壓在心上的為三朵神複仇的巨大責任感一下子化為烏有，渾身的力氣像是一下子被抽光了，癱坐在地上發呆。過了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喃喃問道：“死了？您說的是真的嗎？”

廣弘點點頭道：“出家人不打诳語，他是真的死了。”

雪豔愁又問道：“他是誰？”

廣弘反問道：“他是誰還重要嗎？”

雪豔愁說道：“如您所說，仇恨落到了空處，是誰就不重要了。但我還是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廣弘閉上眼睛，說道：“這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二百二十年前，後晉通海節度使段思平借助南诏三十七蠻部的力量，滅掉楊幹貞篡權奪位建立的大義寧國，定都羊苴咩城，國號大理。從大理第四任皇帝段思聰當政期間開始，高氏的勢力就迅速膨脹起來，逐漸取代了之前的相國董氏，掌控了朝政大權。自此之後，高氏數次擁立扶持段氏皇帝，平亂安邦，一直世襲相國一職，可謂是權傾朝野。

六十三年前，專權的相國高升泰廢掉了廣弘的伯父段正明，自立為王，建立“大中國”，但兩年後就病逝了。迫于大理各蠻部的反對，高升泰臨終囑咐其子高泰明還政段氏，于是高泰明擁立廣弘的父親段正淳為大理皇帝，自領相國和中國公。段氏雖然接受了高氏歸還的政權，但其後大理國柄仍掌握在高氏手中，高氏在朝廷仍然擁有至高的權力，政令皆出其門。

五十年前，段正淳禪位為僧，廣弘接替了父親成為了第十六任大理皇帝。當年才二十四歲的廣弘文韬武略，想要有所作為。于是年輕的皇帝一方面勤政愛民，減輕徭役賦稅，向大宋進貢示好，受封大理王，上柱國。另一方面廣弘激化了高氏內部的內讧，同時聯姻周邊各部，一度鞏固了段氏的統治權。但廣弘再勵精圖治，仍然無法改變被高氏架空的局面。在位近四十年之後，高氏內讧引發的政局動蕩，諸子争儲的骨肉相殘，諸蠻部不時的反叛，頻繁的天災，都讓廣弘心力交瘁，心灰意冷，厭倦了無休無止的權力争鬥，遂禪位給第三子段正興，出家歸隐于無為寺。

耐心聽完段氏開國高氏掌權的由來，雪豔愁問道：“那十八年前……”

廣弘接着道：“十八年前，我還沒有立太子……”

原來段正淳在位時，皇後高升潔嚴厲限制其納妃，結果只有廣弘一個獨子，險些引起段氏旁系觊觎。高升潔成為太後之後，改變了想法，開始允許廣弘廣納嫔妃，開枝散葉，結果廣弘嫔妃和子嗣衆多，但皇後無嫡子，于是在當政後期就引發了諸子争儲的慘劇。

高氏家族各有支持者，當時的相國高順貞支持廣弘長子段正宜，而高順貞堂弟，楚雄領主高明量的兒子高量成則支持自己妻子昭慶公主的胞弟段正興。

廣弘本來偏向于傳位給長子段正宜，但支持段正宜的相國高順貞四處打擊異己，殘害段氏子孫，讓廣弘十分不滿。

二十年前，麽些蠻傳出三朵神顯聖的消息，于是在又一年的三朵頌前夕，廣弘派出第六子段正光代表皇室代為祭拜。段正光出身并不顯赫，只是普通宮女所生，在争儲的鬥争中本來并不引人注意。但他後來竟然和三朵神神女生下了一個私生女，成為了麽些三朵神的女婿。三朵神在麽些蠻心中的地位至高無上，三朵神的女婿自然會獲得麽些蠻的支持。麽些蠻雖然只是一個勢力不大的小蠻族，遠遠比不上不時反叛的三十七蠻部棘手。但蠻族和皇族的聯姻，總是會引起統治集團的猜忌和警惕的，更何況這個蠻族還有一個近乎于神的高手。雖然廣弘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但有人已經盯上了終于有了一點政治資本的段正光。

沒過多久，廣弘就驚聞三朵神中毒失蹤，段正光被劈身亡的消息。悲痛之餘，廣弘覺得十分蹊跷，段正光從小單純溫順，并沒有什麽野心，毒死岳父這個大靠山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的好處，他不可能幹出這樣的事來。于是廣弘表面上不動聲色，背地裏開始調查此事。

從毒藥入手很難查到源頭，所以廣弘先從段正光身邊的侍衛開始查。那個栽贓的侍衛明顯被人收買了，廣弘讓人調查了侍衛之前接觸過的人，發現他跟相國高順貞的手下有過來往。事發之後，侍衛的家人又被高順貞的手下轉移到了他的封地謀統府藏了起來。這些線索都讓廣弘相信這件事應該是高順貞所為，但他對掌權的高順貞又無從下手。結果第二年高順貞就因病去世了，廣弘的喪子之仇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當時高順貞的長子高貞壽尚年幼，相位由高量成奪得。六年後，廣弘就決定傳位給高量成支持的第三子段正興，出家為僧了。

雪豔愁沉默半晌，問道：“所以你認為應該是當時的相國高順貞派手下收買段正光身邊的侍衛投毒，然後栽贓給他？”

廣弘點點頭，說道：“我查到的線索的确是指向了這種可能。”

雪豔愁說道：“我相信你的判斷，既然高順貞已死，那此仇就此一筆勾銷。查清了真相，我對外祖和爹爹也能有個交代了。”

廣弘問道：“孩子，那你的心中還有仇恨嗎？”

雪豔愁低着頭沉思了一會兒，輕聲說道：“聽您講了那麽多段氏和高氏的往事，起起伏伏，反反複複，這些争權奪利的故事一點新意也沒有，從古到今都是一樣的烏煙瘴氣。怪只怪爹爹生在帝王家，卻做了外祖的女婿，把外祖也牽扯到這肮髒的權力争奪裏面，害了外祖和自己的性命。我的心中已經沒有仇恨了，您說得對，因果循環，自有定數，奪人權的自有別人奪了他的權，奪人命的自有別人奪了他的命。執著于複仇只會陷入無休無止的争鬥裏面，永世不得翻身。放下執念，心享自由。多謝法師的點化。”說完跪下來，誠懇地向廣弘磕了頭。

廣弘帶着贊賞的笑容點頭說道：“悟性好高的孩子，一點即透，很好。你可有練外祖的武功？”

雪豔愁回答道：“外祖有神功傳世，名為雪寒。”

廣弘問道：“練功幾年？”

雪豔愁回答道：“自小松風師傅就傳授于我，已有十三年。”

廣弘疑惑道：“已練十三年？那為何聽你的呼吸氣息短促，不像是有練了十三年的內功？”

雪豔愁答道：“因為幾天前麽些信衆要為外祖複仇，引發騷亂，于是我謊稱外祖顯靈，命我親手複仇，還會在當天降下大雪。為引雪下來，我散掉了大部分功力凝結冰晶，所以現在功力尚未恢複。”

廣弘欣然點頭道：“原來如此，散功引雪，平息騷亂，一個柔弱的小姑娘，竟有此等魄力，讓人欽佩。現在你的功力還沒恢複，不如讓老衲替你打通正經十二脈和奇經八脈，今後運氣練功就可暢通無阻，可好？”

原來廣弘從小師從于龍苑六铉大師，習武成癡，練得一身絕藝，武功之高，堪堪可與雪寒天比肩。六铉大師本乃天臺高僧，游方入滇，留居無為寺，授技于廣弘，其文韬武略，與中原周同齊名。

但雪豔愁聞言卻道：“多謝法師的好意，但不用了。”

廣弘問道：“為何？是有何不妥嗎？”

雪豔愁解釋道：“雪寒功的真氣來源于天地之間的純正之氣，人的身體之中無處不可安放，所以我們是不練經脈的，經脈通與不通，都沒有關系。”

廣弘驚異道：“還有這種神功？直接從天地之間吸取真氣，還不需要受經脈的約束？你過來讓我看看。”

雪豔愁從蒲團上起身，也盤腿坐在了榻上。廣弘運功于指，将真氣緩緩輸入雪豔愁的頭頂，然後循着雪豔愁周身經脈緩緩運行。渾厚的真氣如一股暖流汩汩而來，沖刷着雪豔愁的經脈，把遇到的阻礙和梗阻通通掃清。雪豔愁體內所剩的純正之氣并不多，正好利于廣弘的真氣進行疏導。寒冽的純正之氣一遭遇到這股陽剛的真氣，沒有絲毫抵抗，就交融在一起，合為一體，充斥在暢通的經脈每處，渾身變得暖融融的。

廣弘的真氣在雪豔愁的正經十二脈和奇經八脈中運轉了一周，的确沒有遭遇到多少純正之氣，而經脈之外的髒腑器官之內，的确察覺到還有一些寒冽的純正之氣存在。确認了這一點，廣弘很快就将自己的真氣撤了出來。

廣弘感嘆道：“世上果真有如此神奇的練功之法，居然不需要經脈，如此純正之氣在體內就沒有了任何限制。只是你們練的純正之氣為何如此陰寒？”

雪豔愁說道：“我們會在純正之氣濃郁的雪山之巅練功吸取，雪山苦寒，純正之氣也十分寒冽，所以我們體內的純正之氣也是極其陰寒的。”

廣弘點頭道：“原來如此，難怪你能散功引雪。我的真氣練的是體內的陽剛之氣，跟你的純正之氣一陰一陽，陰陽調和，并無不妥。我本打算傳功給你，但發現你我功法不同，擅自傳功會幹擾到你今後修為的進展，所以把你的經脈打通後，就把真氣全撤了出來。好在你現在年紀還小，雖然散功後純正之氣所剩不多，但往後可以再練，以你的悟性，未來必能有所大成。”

雪豔愁感激道：“法師對我的關懷我十分感謝，哪裏還敢接受您的功力。就算您要傳功給我，我也會還給您的。”

廣弘點點頭道：“孩子，你我之間的塵緣就此了清，你可以走了。”

雪豔愁向廣弘又磕了個頭，說道：“法師保重。”站起身，輕輕關上門，就走了出去。

廣德法師還等在外面，見雪豔愁出來了，帶她重新回到客堂。洛飛久等雪豔愁，一直不見她出來，早就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只是不敢造次，見她終于回來，迎上去問道：“怎麽那麽久？廣弘法師跟你說什麽了？”

雪豔愁道：“說了很多，以後再慢慢跟你講。廣弘法師還打通了我全身經脈。”

洛飛看了看雪豔愁的臉色，果然紅潤許多，高興道：“太好了，那你的功力完全恢複了嗎？”

雪豔愁搖搖頭道：“只是打通經脈而已，并不是将功力傳給我，怎麽會完全恢複呢？”

洛飛道：“我還以為你全好了呢……不過也沒關系，打通經脈以後無所阻礙，功力恢複得一定會更快的。”

雪豔愁點點頭道：“廣弘法師佛法高深，對我有所點化，這一次見他，我受益匪淺。”

洛飛又高興道：“太好了，果然是親祖父，對自家孫女真是好，武功還那麽高……”說到這裏，想起自己的祖父岳飛早已冤死，不然也能夠承歡膝下，心中的悲痛之情一下子又流露在臉上。

雪豔愁看到洛飛的臉色變了，就知道他想到了自己的祖父，趕忙轉移話題，說道：“廣弘法師的師傅是六铉大師，據說他曾是天臺高僧，從中原而來，你有聽說過他嗎？”

洛飛搖搖頭道：“我并未聽說過此人。”

廣德法師道：“六铉大師精通六門妙法，和你們大宋的周同齊名……”

話還沒說完，洛飛就叫起來：“周同？周同不就是岳……少保的箭術師傅嗎？”

雪豔愁問道：“周同是誰？”

洛飛興奮道：“周同是四十年前大宋的武學大師，尤為擅長箭術，岳少保就是他的關門弟子。原來，你的祖父的師傅和我……和岳少保的師傅是齊名的高手呢！”洛飛眼睛亮亮地看着雪豔愁，滿是意外的欣喜。

雪豔愁生怕他說漏了嘴，忙道：“原來如此。你不是還要陪我一起爬蒼山的嗎？快走吧，不然天黑了就爬不了了。”

于是衆人用過午膳，又在廣德法師的引導之下告辭離開，出得寺來，上馬上車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