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

尹北桡又夢到這個場景。

他坐在山坡,火從雙盤蛇式的城市燒開,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死寂的黝黑。奄奄一息的太陽,周遭剩下火掠過的渣滓,一大片,生了鏽似的伏在他身側,腳掌輕攆過,它便碎成了粉末。他痛苦無望,縱身撲入火中。

尹北桡親眼見證自己被燒爛,燒透,貫穿。大火一寸寸将他解刨吞噬。也便永遠失去了他自己。

他死在了一場火裏。

【我】

大雨不斷,尹北桡的意識漸漸清明,大火不見蹤影。烈火焚噬的痛感仿佛還在,好似下的不是雨,是苦痛的灰色的淚。它鋪天蓋地而下,将他削得更加單薄。他飄飄蕩蕩,轉角踏入這片林子唯一的光源。

彼時他正專心于收拾手上的紙頁。尹北桡大概是活着時反射弧就長,變成鬼後更加愚鈍,将他的無視以為是看不見自己,欣然地墊着腳湊到他身邊,看他手中新舊不一的紙張。

好多橫橫豎豎,一張張,輕重不一的墨色沾染開,看得他目眩。那人動作很輕很小心,以至于他都屏住了并不存在的喘息。

他徐徐分放收納好一切,說出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小鬼,你不該來。”

有求于人他不得不先示好,笑眯眯地貼了更近,尹北桡講:“大插畫師,你畫的真好看。”

“這些不是我的。”尹北桡分辨不出他是否在撒謊,那幾近妖孽的面孔說出的話卻是冰冷,“你大概是執念未了,七天,或者,至多四十九天,你也還是要再度輪回的。我這裏不收留來路不明的小鬼。”

來路不明,這話怎麽聽都帶點歧視的意味。但他說的确實讓人找不出問題,尹北桡也實在不清楚自己的來路,只好背叛自己的人設僞裝出可憐的語氣,試圖喚醒他的悲憫。

“這裏都是山,天知道我找了多久才終于見到一個人。你要非趕我走,哎,那我只好走了…”他裝模作樣抽了抽鼻子,“晚上外面多厲鬼,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先平安度過今晚…”

啪嗒一聲,不等他說完,身後那人便将燈拉掉。這是在逐客。

尹北桡想不明白,這樣漂亮一張臉,做事怎的會這麽決絕。他晃晃悠悠地離開,喪氣的步伐有些橫沖直撞,好在他是鬼魂,遇到物體直接從身體間穿透了。不然碰到那人家裏任何一件擺件他都無法交代,那些物什看上去都很是價格不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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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出門後他只漫無目的向前,但他越往前越覺着自己是在兜圈。終于,在第七次看見他的家門時,尹北桡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關于他自己和屋裏那個男人的關系,我暫時下不了什麽斷定。但他清楚他是被困住了。

穿門而入時,他坐在暗黃燈光下,安靜地聽着尹北桡糟七糟八無厘頭的解釋。過了很久,他才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笑的尹北桡底氣頓失。

然而結果出乎尹北桡的意料,他竟選擇相信,無甚波瀾的語氣讓人看不穿。他只點頭:“明白了,小鬼,那我收留你七天。”

他心中還沒來得及雀躍,人就被他領上了樓。他帶尹北桡停在一間房間前,說一切自便,不要動亂了原樣。尹北桡還沉浸在喜悅裏反應不及,胡亂點頭答應。

他也不再多說,轉頭離開時頭發甩下三兩滴水珠,尹北桡不太确定,但他好像看見了他有些泛紅的眼睛。大概是夜裏工作熬的吧,真辛苦啊大插畫師。

這大概是間書房,除了一大櫃子的書外,還有一方小工作臺,一張小床。屋外下暴雨,這裏卻好像被暖陽般的溫蘊充斥。

他明白自己的死相太狼狽,渾身都是灰燼,于是來來回回将房間看了許多遍,仍局促到找不到地方落腳,最後蜷着身子靠在牆角渾渾睡去。反正他已成鬼魂,不知冷暖不知痛。

今夜他夢裏出現了別樣的場景,下不盡的大雨,一點點沖開灰燼,沉郁而無力。虛無的眷戀在啃食着他,他循着它的方向找去,卻見那片熟悉的大火如海浪般翩跹而來。他以為我逃出來了,可他依舊被困着。

他很早就來敲響了房門,然後很沉默地遞給尹北桡一件衣服,尹北桡有些莫名其妙,更多的是錯愕,搓了半天手指只憋出磕磕巴巴的一句,“我沒有錢給你。”

他輕笑了一聲,不知是被逗笑還是嘲笑,尹北桡不想擡頭看。但他指了指自己身上,一塊塊被火燒開的焦黑,黑洞洞的殘缺像可怖的傷口,張牙舞爪地密布渾身。他說,那你就不要多想,就裝作這不是我特意給你的,只是怕你搞髒了這房間而已。

他說出的話好像沒帶幾分真心的關切,尹北桡卻意外品出幾絲口是心非,莫名覺得這樣的感覺很熟悉,它瘋狂地沖擊自己的五感,拉扯着胸口某處,他竟感受到了痛覺。

“謝謝。”尹北桡伸手接過衣服,它卻啪嗒落地。他忘了自己會穿透一切,于是窘迫地看向他。他又笑,紫發輕輕晃,指尖閃過一兩絲銀光,它們倏地進入了尹北桡的身體。他說,“再試試看。”

尹北桡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指尖感受到布料的柔軟觸感,心中突然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極致窒息的親昵。他将它小心地捧入懷,然後被他領着去了洗手間。一路上,他不知說了多少次謝謝,謝謝,謝謝你。

謝什麽呢,謝有人願接納我的來路不明,謝他願與我相約在被孤寂苦痛充斥的灰色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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