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 32 章

心裏壓着事,這一夜的前半程,周岚斐睡得并不安穩。

噩夢如海潮,一浪接着一浪。

他夢見了半個月前,段瑤逼着他去參加的那個奇怪的party,在場的人在寧城的家世背景都非富即貴。段瑤做東布置了Party上的餐食,每一樣菜色都稀罕的非比尋常,像是舊時的祭宴。

餐桌上光怪陸離的聲音畫面形成了一個又一個赤紅色的漩渦。

“這道蟲草猴腦是以蝙蝠蛾科的幼蟲鑽進山猴的顱腦寄生,待腦軟化後種植麥角菌培育,使猴腦、蟲、草三物渾然一體,耗時一年,現殺現食,有延年益壽的功效!”

“這道赤尾子母鹧鸪是讓母鹧鸪生吞鹧鸪幼鳥,二者齊烹,方能保證子肉鮮嫩母肉嚼勁。”

“這壇定驚明目酒是取原鸮眼球榨汁,發酵七七四十九天,附上多種名貴草藥泡制而成,飲之滋腎養血,使人雙目炯炯夜能視物!”

觥籌交錯,吹捧與誇張的笑聲交融成一片,又煙花似的炸開,周岚斐翻來覆去,仿佛被扼住了喉嚨,幾乎要窒息。

冷汗浸濕了病號服。

忽然間,依稀有人在他耳畔唱起了一支陌生的歌謠。

這歌謠的旋律陌生而空靈,不是當紅的任何一種流行音樂,在潤如珠煦如風的嗓音裏,撫平了周岚斐躁郁不安的心,引領着他走出噩夢之門,邁進無争安寧的好夢窟。

周岚斐的眉終于一分分舒展了開來。

翌日大早,周岚斐醒來後精神狀态好了不少,林帆給他抽了套血檢查,沒看到幾個異常指标了,衛珣淵便跟林帆打了個招呼,果真遵守諾言帶着周岚斐出了門。

姜棠蹲在病房門口翻白眼兒。

“拿來。”衛珣淵沖她晃手。

“憑啥!”姜小棠女士龇牙咧嘴:“那是常青哥送給我的禮物!我還一次沒騎過呢!你那兒放着四個輪子的豪車不開,幹嘛觊觎我的小摩托啊!!”

“今天限號。”衛珣淵垮起個帥臉說:“你以為我想騎啊,腿都伸不直,況且你還沒成年,騎不了,別以為我不知道,沈常青就是買來饞饞你。”

“要你寡!饞我我樂意!話說你們兩個大男人!!共騎一輛摩托,都不感覺羞恥嗎!”姜小棠女士怒吼道。

周岚斐還是有感覺到羞恥的,在一旁小聲提議:“那不然我們打車吧......”

“打什麽車?我對人過敏。”衛珣淵說,他把姜小棠的手指頭一根根掰開,“拿來吧你,回頭給你重買一輛不就行了,給你買粉色的行嗎?”

“我才不要粉色的呢!!淵哥!!你不要以為自己很了解少女的心啊喂!”姜棠在後頭怒吼。

衛珣淵充耳不聞。

他一手拎着車鑰匙,一手圈着周岚斐的手腕,牽着人往車棚的方向走,一幅生怕人跑掉了的樣子,周岚斐有點兒無奈,表情麻木。

走到那輛銀色的摩托車跟前,衛珣淵從車廂裏取出頭盔,轉而抛給了周岚斐,周岚斐接着愣了一下,道:“你不帶麽?”

“你帶吧。”衛珣淵淡聲道:“就差把‘不想讓人看見我跟衛珣淵認識’寫在臉上了。”

周岚斐抱着頭盔不語。

衛珣淵兀自打開發動機,看起來并不多麽糾結,語氣中略夾雜了些冷嘲,“我知道,羽師潔身自好,最是不想跟我們這些人有任何瓜葛牽連,不然就是面上無光。”

周岚斐張了張嘴,似是想辯解,終究還是沒有,默不吭聲的将頭盔戴上了腦袋。

衛珣淵長腿一邁跨上車,對周岚斐說:“抱緊我的腰。”

小周少爺大概是開始擺爛了,徹底放棄了反抗,他雙手環住衛珣淵結實精瘦的腰際,感受着發動機的轟鳴,整個車身的震動帶着他的耳根都在顫動發麻。

他阖了阖眼,有很多問題想問,卻又不知從何處問起,胡思亂想了沒一會兒,肚子先開始叫了。

小少爺頓時感到一陣窘迫。

摩托車适時停下,周岚斐側目,發現衛珣淵停車在一個早餐鋪子旁邊兒,老板遞了兩個塑料袋過來,裏面裝着蒸餃和包子。

“先吃早飯,吃完再跟我去果子山公墓。”衛珣淵說,轉身将塑料袋塞到周岚斐的手上。

周岚斐眼神飄忽了一陣,小聲道:“那個......需要我付錢嗎?”

衛珣淵扭頭看了他一眼。

小少爺的頭埋的更低了些。

“不用你付。”衛珣淵說。

“那我能不能再要一個豆漿?”小少爺說,手指扯着他背上的襯衫,攥出了幾道皺紋。

衛珣淵呼出一口氣。

“豆漿,加兩勺糖。”他對老板說。

周岚斐一怔,擡起頭來,熱騰騰的豆漿已經遞到了跟前。

這早餐鋪子的豆漿不是外面超市批發的密封飲料,現磨的一大鍋在有些年代感的鐵質容器裏翻滾烹煮,色澤奶白濃稠,有人買,老板便用大勺舀了裝在小小的食品袋裏,紮緊了口頭,插一根吸管進去,食品袋圓潤鼓囊像個球,手感Q彈,被許多人拎着捧在手裏,充滿了煙火氣。

周岚斐就着吸管吸了一口豆漿,甘甜與豆香混合,不淡也不齁,一切都正正好,他又咬了一口蒸餃,荠菜餡兒的,包子是筍丁肉餡兒的,鮮的要命。

衛珣淵就眼睜睜的看着小少爺的眼眸一分一分亮堂起來。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喝甜豆漿!”周岚斐沖口而出,喜出望外道:“還有荠菜餡兒的蒸餃和三丁餡兒的包子,我也最喜歡!”

他仿佛問了個很無聊很愚蠢的問題,衛珣淵沒有回答,而是翻了個白眼兒,例行公事的開嘲:“怎麽?段家人連個包子餃子都不給你吃?”

提到這個,周岚斐的表情就萎靡了,他将吸管咬成了扁平的形狀,又洩憤似的三兩口把餃子和包子塞進嘴裏,猛吸豆漿。

他吃的太急,唇角粘上了點兒星星點點的白汁,衛珣淵的眼神在那處停滞了兩秒,伸出拇指來替他輕輕拭去。

周岚斐感覺到他在自己的唇瓣處不輕不重的揉按了兩下,宛如在把玩一件喜愛至極的藝術品,隔着細膩的真絲手套,亦能覺察到皮膚上的溫熱。

小少爺怔了怔,胸腔裏的那顆器官略略有些不受控制的亂跳了兩下。

他急于擺脫這種異常的症狀,眼光亂飛,而後落在了衛珣淵漆黑的手套之上。

他記得在趙永家的時候,男人還是不帶手套的。

大熱天的,這副手套帶的雖漂亮,卻未免有些突兀,像是為了掩藏些什麽。

掩藏些什麽呢?

手套下的手指......有些什麽樣的秘密呢?

“吃飽了嗎?”衛珣淵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吃飽了。” 周岚斐應了聲。

“那走吧。”衛珣淵說。

果子山公墓離市區還有些距離,衛珣淵的摩托車行駛了大約半個小時,便看見北面出現了郁郁蔥蔥的一片矮山。

兩人先後下了車,周岚斐一眼便瞧見了入口處,附近設有不少小攤,賣的多是些自家種的菊花、手工折的銀元紙錢之類的。眼下不是中元節,祭拜的人不多,這些小攤的生意冷淡,攤主們也大多愁眉苦臉的,周岚斐沿路走了一陣,發現這些祭拜物品的單價都虛高的不像樣子。

“單價定的這麽高,怕是不會有人買。”他拿起兩支标價150塊的菊花,輕輕搖頭。

“我們也不想的啊。”攤鋪後面的婦女搖頭嘆息:“可這是譚老板定的價目,賣低了,我們連譚家的稅金都付不起......”

“稅金?”這個詞于周岚斐而言,陌生的很。

“果子山公墓在前兩年私有化了。”衛珣淵在他身畔,解答了他的疑惑:“法人叫譚餘,其祖父叫譚貴德,是早年愛侽婦産診所的經營者。”

“公募私有化?”周岚斐詫異出聲:“那裏面的墓怎麽辦?”

“自然是一起被劃為譚家的不動産了,我聽說從去年年底開始,上墳需要花錢買門票,門票錢譚家收三,段家收七。”衛珣淵道:“門口的這些小攤販本是自由經營的小本買賣,也被譚家收成了長工,公墓門前所有的祭品販售點每月都需要上繳定額的稅金,不夠的話就會被驅趕,當街掀攤子。”

這番言論荒誕到讓人簡直無法想象是存在于在二十一世紀的事情。

“簡直是不可思議。”周岚斐驚得喃聲:“上自家墳要買門票。”

“這可不就是你們段家人做出來的好經營麽?有政府項目作背書,誰敢說一個不字?”衛珣淵不陰不陽道:“譚家這位本是游手好閑沒個正經工作,眼下愣是靠段家扶持,攢了不少的積蓄,怎麽?你還覺得我是道聽途說來的?”衛珣淵輕輕一嗤:“你可以随便抓一個這裏的攤販問問,看看我是不是騙你的,又或者——”他一把抓了周岚斐的手,往公墓入口處走過去。

入口處的崗亭裏坐着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正橫着三部手機炒股,面對萬裏江山一片綠,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周岚斐與衛珣淵二人走近了他也沒發現。

周岚斐擡着眸子,崗亭的玻璃上居然真的貼了一張價目表,上面寫着非法定節假日60元/人,法定節假日120元/人。

小少爺活活給氣笑了。

他屈指叩了叩窗玻璃。

“幹嘛!”譚餘正煩着,聞聲拉開窗,惡聲惡氣的吼道:“先轉賬後開票!”

“我來祭拜自家先祖,為何要先給你錢?”周岚斐皺眉道。

“我平時幫着看護你家先祖的骨灰盒,不得給點辛苦費啊!”譚餘頭也不擡,顯然對這番說辭熟練至極。

“掙這份陰損錢,你也不怕孽力回饋麽?”周岚斐道。

“孽力回饋?”譚餘終于擡起頭來,瞟了一眼跟前這斯斯文文的小少爺,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小子,你也不打聽打聽我祖上是誰!我們譚家人沒別的好,就是命硬!我爺爺譚貴德可是出了名的百邪不侵——”

“這話我信。”衛珣淵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洋洋自得,在一旁仰起頭,以掌心在額前搭了個涼棚:“聽說你爺爺的骨灰壇子在這果子山的山頂占了一處風水寶地,躲還是譚貴德會躲啊。”

譚餘品着對方這話怎麽怎麽就是不對味兒,擰着眉頭瞧過來:“說什麽呢你——“少啰嗦,要麽給錢要麽滾蛋!”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

崗亭外空空如也,方才還與他說話的那兩個人皆不知所蹤,譚餘呆了兩秒,後知後覺的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從桌子前站了起來,一把将那三部炒股的手機拂到旁邊去,推門而出直奔監控室。

雖然裝有幾十臺監控儀,全面監控着果子園公墓的關鍵地帶,但譚餘平時基本不來看這些監控,畢竟正常人誰會來墓地搞事情啊!

然而此刻,他一臺一臺屏幕掃過去,愣是沒有看見那個男人和那個少年的身影,這兩個人的行蹤堪稱鬼魅,譚餘只覺得後背生寒,末了他看見一臺顯示屏的畫面仿佛受到了幹擾般的一黑,他忙撲過去,一把按住了金屬的屏幕,一絲黑霧在畫面中央彌散,而後那個黑衣男人和少年人的身影出現。

這畫面比恐怖片不遑多讓,從這大門口到山頂上,一般人用兩條腿攀爬至少也也需要近半小時,這才過去多久?這兩人是會瞬移嗎?!譚餘艱難的咽下了一口唾沫,死死的盯着畫面,眼白裏爆出了紅血絲。

這個顯示屏裏監控着的是果子山的山頂最高處,是整個墓園裏價格最高的一塊地區,也是方才他口中所說的安置譚貴德骨灰壇子的“風水寶地”。

他就眼睜睜的看着衛珣淵和周岚斐精準定位到了譚貴德的墓穴,兩人一左一右包圍過去,那黑衣男人一手抄兜,長腿擡起,一腳踹在他爺的墓碑上。

他爺的墓碑活像塊麻将牌似的轟然倒下。

譚餘:“!!!”

他目瞪狗呆,額角青筋直跳。

他又看見周岚斐彎下腰去,小心翼翼的從墓穴裏把他爺的骨灰壇子抱了出來,旁邊的衛珣淵單手朝他伸了伸,大概是想要接過來,小少爺沒同意,就這麽大搖大擺的抱着他爺的骨灰壇子下了山,衛珣淵輕聳肩膀,而後像是覺察到了什麽,朝着攝像頭的方向昂首看過來。

隔着屏幕,譚餘感到整個人菊花一緊,呼吸一滞,仿佛根本沒有這層厚厚的屏幕,衛珣淵就是在與他對視一般。

男人摘下了蛤/蟆鏡,露出一張蒼白的零死角的帥臉,蔚藍色的眼睛冰冷璀璨,他沖着攝像頭微微一笑,下一秒,整個畫面靜止住,定格在了密密麻麻的細小裂紋之上。

衛珣淵的模樣在這些萬花筒般光怪陸離的花紋折射下變得有些扭曲,就連那笑容也充滿了妖冶和陰鸷,譚餘冷不丁趔趄着往後退了一步。

他人也随着監控儀的暴斃而一整個裂開了。

譚餘好長時間都沒有回過神來。

他爺的墳頭被人爆了!骨灰壇子都被人給掘走了!!

面對如此猖狂損德的事情!他理論上應當立刻出面去阻止攔截才對!!

可譚餘不敢。

他腦海裏全是那個黑衣男人的樣子。

在攝像頭下嚣張跋扈,冷冽殘忍,還有着非人的詭異力量!

他這種時候露面去攔,跟送人頭有什麽區別啊!

譚餘哆嗦着手去摸旁邊的座機電話,他試了好幾次,才成功的把聽筒拿起來,撥了一串號碼過去。

“喂?......喂!”他抖抖索索道:“我我我是譚餘,果子山公墓的那個譚餘,我想找段,段少爺!”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片刻後沖着聽筒聲嘶力竭的嚷嚷道:“見鬼了段少爺!!我在果子山公墓這兒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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