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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聖駕離開,婉芙在原處多跪了兩刻鐘。

發簪掉落在地,烏鬓微亂,宮裙也布了些湯水髒污。日頭漸漸西斜,映着女子的側臉。婉芙眼眸低垂,靜靜跪着,直到雙腿發麻。

看着她的小宮女極不耐煩,埋怨道:“真是晦氣,讓你招惹了貴妃娘娘,還要惹得我跟着受累。”

小宮女并不是寧貴妃身邊的一等宮人,但在宮裏待得日子久了,生出了一雙勢利眼,都懂得踩高捧低,此時婉芙不過是一個受了罰的宮人,白生了一張好姿色,這樣還沒被皇上要去,她心裏又是嫉妒又是鄙夷,還帶着一點竊喜。生得好又如何,不得聖寵,沒有皇上寵愛,還不是一個下賤的奴才。

兩刻鐘一到,小宮女一眼也不想多看,匆匆回了啓祥宮。

婉芙雙腿發麻,一手撐在地上要站起來,身子一晃,險些跌坐下去,一只手扶住了她。

她側眸去看,嘴唇喃喃啓開,“你……”

“不必謝我。”雲莺扶她慢慢站起來,“主子要吃蓮子,我只是路過碰巧看見了你。”

婉芙揉了揉發麻的腿,将發簪簪入發間,還是道了句多謝。

雲莺若有所思地看她,忽而道:“你長成這樣,一看就是禍水,我可不信皇上沒看中你。”

她出口大膽,惹得婉芙也不禁怔了下,看向四周,見無人才松了口氣,只道:“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雲莺一笑,“無妨,我可沒那個去跟主子告狀的功夫。”

宮裏沒有不透風的牆。

寧貴妃掌人嘴不是什麽稀奇事,但沒掌多久,就被皇上撞見,皇上還似是對那女子有意的事很快被傳開。

後宮的事,但凡跟皇上沾了邊,就沒有不感興趣的。一張嘴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從皇上對那女子有意,變成了皇上要納那女子為嫔妃。這信兒自然瞞不過江貴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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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婢!”江貴嫔氣得将手邊的杯盞擲到地上,碎片崩裂,割破了她的手腕。

婉芙額頭觸地,眼眸一冷,很快被斂去,削瘦的肩膀瑟瑟發抖,“主子息怒,奴婢那日是為主子去禦膳房取羹湯,并未想到會遇上寧貴妃,也未想過會遇到皇上,主子明察!”

瞧着倒像是怕極了。

她說的一字不差,确實是巧合,誰都不能料到皇上會何時離開,也沒人能料到皇上會走哪條宮道。可江貴嫔不信,她這個庶妹,看似柔弱乖順,任人拿捏,實則有着自己的心思。

江貴嫔睨着她,眼神生寒,“勾引皇上又怎麽樣,你以為皇上能看上你麽?你以為進了宮,府上就會給你做靠山,就能助你麽?還不是本宮身邊伺候的一條狗!”

“跟你那狐媚子娘一樣,就知道勾引人的東西!”

江貴嫔犯懶地打了個哈欠,招聽雨過來為自己揉肩,“本宮該怎麽處置你,才能讓本宮消消氣……”

婉芙眸色微閃,瑟縮着肩膀,頭砰砰叩在地上哀求,“主子不要趕奴婢出鹹福宮,求主子不要把奴婢趕走!”

江貴嫔眼眸轉了個彎,這賤婢不想出鹹福宮,無非是在鹹福宮裏見着皇上方便罷了,她是得将這賤婢送到一個見不到人的地兒。

聽雨見主子臉色,忙過去出主意,“奴婢看娘娘就是待這婢子太好,才讓她上了臉皮,不如好生打一頓,扔到冷宮裏伺候那些發了瘋的嫔妃,遲早有她撐不住的一日。”

“法子不錯。”江貴嫔挑了挑眉,“這賤婢沖撞了寧貴妃,毛手毛腳,沒個規矩,既在本宮宮裏,不罰上一回倒顯得本宮不會教人”

“拉下去鞭笞二十,還有命在就扔去冷宮,伺候那些早失了寵的姐姐,也算是盡盡本宮的心意。”

婉芙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唇,落人眼中時,卻是臉色驀地一白,連哭帶求道:“主子恕罪!主子恕罪啊!”

“奴婢當真不知聖駕會路過那處,主子恕罪啊!”

江貴嫔哪會聽她辯解,不耐煩地擺擺手,讓人趕緊拖下去。

江貴嫔親自發話,鞭答的人自然不敢偷奸耍滑,一鞭一鞭下去,都是實打實的。

婉芙唇珠咬得破了皮,忍受着始終未哭叫一聲,阿娘死的時候她沒哭,被江氏母女關在暗不見天日的柴房中,餓得只能吃草根的時候她沒哭,如今也不會哭。她會記得阿娘的死,記得江铨的涼薄,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杖責過,婉芙仿若去了半條命,氣若游絲,一動不動地趴着,恍然中,好似看見了阿娘含淚抱着她的模樣,“窈窈,日後阿娘不能照顧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阿娘,阿芙會聽話,會好好活下去的……”

……

雲莺來送藥的時候,耳房裏聽見女子細微的喘息聲,很低。她小步過去,輕喚出聲,“婉芙……婉芙……”

見人不應,她吓了一跳,又忙去推,“你還活着嗎?”

婉芙費力地掀起眼,看見她,想搖頭,又沒有力氣,只道:“我沒事。”

人都打成這樣了,怎麽還能沒事。雲莺看得心口都揪了一下,“主子也太狠心了。”

宮裏奴才的命本就不是命,不止鹹福宮,皆是如此。婉芙既用了手段,就該料到這後果。私窺帝蹤是大罪,她想不動聲色地在禦前露臉,只能用這種自損的法子。

何況納嫔妃這事不得操之過急,須徐徐圖之。當今少時就是鐵血手段從一衆皇子中殺出坐上了那把龍椅,可不是那麽好糊弄的。皇上對她也非全無興趣,但在寧貴妃罰她時,并未多說什麽,她猜不透。

雲莺不知她心中所想,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瓷瓶,“這是我從太醫院得來的傷藥,上過幾日就能好了。只是剛用時會有些疼,你忍忍。”

再疼婉芙都受過,這些疼痛于她不算什麽。

雲莺将傷藥抹去,确實如她所言,傷口觸上,一陣火辣之感。婉芙蹙起眉,雙手攥緊,受了一會兒,才漸漸習慣。

她呼吸很低,烏發散落在肩頭,額間薄汗涔涔,十分狼狽。一日未進食,此時腹中空空,卻也沒什麽胃口。

榻邊站着的人神色專注,為她上着傷藥。

婉芙下巴搭在手背上,好一會兒問道:“你為什麽要幫我?”

她對雲莺的印象,不過是時長在後院侍奉花草,她跟自己一樣,很少無人說話,又因容貌并不出衆,反而沒人注意。

那只手頓了下,良久,身後才出聲,“因為我跟你一樣,都見不得江貴嫔好。”

江貴嫔仗着家世,嬌慣放肆,對待奴才更是非打即罵,稍有不慎就被拉出去打一頓。前不久,侍奉花草的小宮女就失蹤一個,聽說是因為失手打碎了禦賜的聖物。她們這些奴才的命本就不值錢。

婉芙或許明白了,她沒有再問。

“你進宮不久,我猜你也不知那冷宮裏的事。”雲莺看了下四周,貼到她的耳邊,小聲道,“冷宮東閣關着的,是皇上以前最寵愛的女子,聽說是因謀害皇後,原本是要賜毒酒,皇上念及她喪子,才打入的冷宮。”

婉芙神色微頓,不禁朝她看過去,抿住唇,心中有一個大膽地猜疑,“那嫔妃可是與皇後同時有的皇嗣?”

雲莺眼眸瞪大,想說什麽終究忍住,只道:“若是應嫔的孩子活着,如今也該三歲了。”

低語的細聲消散在夜中,無所蹤影,不過是再不尋常的夜晚。

雲莺留下傷藥離開,婉芙卻陷入久久沉思。

皇上登基五載,只有兩年選秀,後宮并不充盈。又因政務繁忙,少進後宮,故而後宮雖有潛邸出來的老人,也很少有懷上皇嗣,即便有了皇嗣,也難生下來。後宮中唯一有皇嗣的人就是那六宮之主,皇後娘娘。

若非雲莺提點,她竟不知其中還有這些糾葛。連常人都看出的事,皇上難道不知嗎?既然知曉,又為何讓如此寵愛的女子落到暗無天日的冷宮之中。

婉芙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離開鹹福宮确實給了她另一條出路。

……

翌日,乾坤宮

幾近申時,李玄胤議完朝政,手中執筆,伏案處理正事。

今歲暑熱,北方大旱,又遭蝗災,各地官員都到京中上書,請求減稅。收成不好,遭罪的自是百姓,賦稅要減,但怎麽個減法卻是讓他頭疼。

李玄胤批閱着地方呈上來的折子,眉宇越擰越深,大旱蝗災,這些個老匹夫終于鑽了個空子,開口就要減下五成,說得哭爹喊娘,無非是想欺上瞞下,将那些多餘的銀錢中飽私囊罷了。

當真以為他是不知民事的昏君!

“混賬東西!”

陳德海剛端着茶水進來,風聲一過,一張雜亂的折子就擲到了他的腳面上。他吓得心頭猛跳,暗道來的不是時候,忙将折子撿起來折好,連帶着茶水一同放到案上,“皇上息怒,可莫要動了心氣,傷了身子。”

他常在禦前伺候,哪不明白皇上因何動怒,今年北方大旱嚴重,不得不開倉放糧。偏偏那些地方官又貪婪成性,借着由頭就要刮百姓一層油水。這都是先帝時常有的事,那些地方官早就盼着這一日,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皇上登基,勤勉政事,那些地方官想在蒙混過去,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這些時日,皇上忙于北方大旱,少見後宮,也就昨日去江貴嫔那歇了晌,遇到寧貴妃,在禦花園繞了一會兒。提到寧貴妃,陳德海忍不住觑了皇上一眼,畢竟昨日那番情形,就連他都以為皇上要納了那宮女,不想竟就那麽走了,還讓人跪着繼續受罰,他實在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

又想到今日宮裏的信兒,猶豫要不要說,皇上顯然對那小宮女上了幾分心,但上了多少,他也不知。宮宴時,若非那小宮女到最後關頭,将皇上推開,如今就是主子了,哪還做那些奴才的事,他看不透那小宮女在想什麽,只是惹惱了皇上,她再想上位,怕是難。

他心中正百般糾結着,忽聽帝王沉聲開口,“可查清楚了,那人是哪個宮裏的?”

陳德海心頭又是一咯噔,絞盡腦汁才明白,試探地問道:“皇上說的是昨日受貴妃娘娘罰的女子?”

李玄胤眼皮子睨他,陳德海知自己多這一問,後脖頸黴時一片涼汗,心道當真伴君如伴虎,幸虧他留了個心眼兒,不然今日脖子上這個圓球得交代在這兒。

“回皇上,那女子是鹹福宮的,名喚婉芙。”陳德海頓了下,猶豫幾番還是将一大早的事說了出來,“只不過昨日婉芙姑娘失禮于貴妃娘娘,貴嫔主子為了立規矩,将婉芙姑娘鞭笞二十,今早……今早扔去了冷宮。”

他說得委婉,寧貴妃和江貴嫔為什麽專挑婉芙姑娘一個人貴罰,心裏都門清。他也實在看不透皇上的心思,婉芙姑娘那般姿容,換誰都得多看兩眼,更何況皇上登基後後宮嫔妃雖少,皇上對那事也不上心,但也是個貪新鮮的,就說當年聖寵一時,甚至遠勝于寧貴妃的應嫔主子,過三年,皇上身邊還不是新人不斷,哪有舊情。

帝王之心深不可測,他伺候過幾天先帝,可眼前這位帝王比之先帝,城府不知深了多少。

他始終垂着首,未見皇上神色,卻感覺到脊背都透着股冷飕飕的涼意,良久才聽見,“挑個人照顧着。”

陳德海正要應是,又聽道,“北方大旱,定國公是為肱骨之臣,該出京去視察民情,以昭皇恩。過幾日讓他跟着工部一塊出京吧。”

他心中驚詫,誰不知那定國公風流浪蕩,奢侈淫逸,這去了旱區還了得,三兩日就得受不住,偏是皇上親旨,他是有苦也說不出。

陳德海退出去。

李玄胤靠回椅背上,漫不經心地撥弄拇指的白玉扳指,指腹尚有濡濕柔軟的觸感,那人倒是比他想得沉得住氣,這麽久才露面。不知想到什麽,微微皺起眉宇,臉上嫌棄,就是人太蠢,想什麽法子見他不好,偏偏挑了一種最笨的

他壓了壓眉骨,斂下心緒,投入案牍之中。

一個女子罷了,比不上政事重要,還不值得讓他多費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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