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總角晏晏

第1章總角晏晏

1994年3月21日，隔壁的阿姨生了一個小妹妹。

1994年4月21日，他站在筒子樓樓下的路口，牽着媽媽的手，吮着大拇指，懵懂地看着平日裏溫柔的阿姨懷中抱了個小被子。阿姨蹲下來，媽媽就忙把他往前推：“叫妹妹，叫妹妹。”

他剛打算打招呼，比他要大兩歲的隔壁哥哥就跳到了他媽媽面前：“不是他的妹妹，是我的妹妹。”

媽媽蹲下，抱着小哥哥，逗他：“那你妹妹叫什麽名字呢？”

隔壁阿姨笑答：“還沒取名字呢，他爸說要回去翻字典，好好選。”

“鈴铛，鈴铛……”

媽媽笑着拍拍他的背，對阿姨說：“最近他爸在教他說話，老是教他認嬰兒床上的那個鈴铛，就學會了。”

阿姨哈哈哈大笑：“那很不錯啊，才一歲多就會說這麽複雜的詞了。鈴铛也不錯，我回去和她爸講講。”

……

1995年3月21日，小苓璐過一歲生日。爸爸特意帶他去服裝店定做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套西服，媽媽抱着他一個勁兒地親：“真是我的小帥哥。”爸爸湊了上去，讨好撒嬌：“那我呢？”媽媽故作不知，反問：“嗯……是哦……那你是什麽呢？”話音剛落就被爸爸撓了腰間，呵呵呵地在沙發裏笑彎了腰。

他看着他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沖了上去幫媽媽對付爸爸，結果被爸爸一抓就提起了腳後跟，他張牙舞爪地，哭了。

……

1995年3月21日晚，他和爸爸媽媽一起敲開了隔壁阿姨家的鐵門。

小苓璐牽着阿姨的小拇指往前走，走了兩步就腿軟摔了下去。他條件反射地将小肉團子接住，抱在了懷裏。

“我把妹妹送給你當老婆，你就幫我每天抱着她，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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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懂，但這一抱，他抱了整整六年。

他帶着小苓璐學走路，帶她踢足球，陪她打羽毛球，和她一起等春天的時候去小區旁邊菜田旁撿像絨花一樣軟綿綿松散散的黃花。

那時候，白天很長，到達菜田前的草坪也很長。他願意将所有的時間都消耗在春風裏，消耗在與她共度的所有時光裏。

那時候剛學比喻句，老師教他們形容笑聲如銀鈴響，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因為那時他就知道小苓璐的笑聲真的如銀鈴悅耳，當然，同時他也知道了，白日真的會做夢。

那時候唯一不好的就是小苓璐經常生病，阿姨總是要一個人拖着兩個人去醫院。媽媽有空的時候，還會幫忙一起帶小苓璐和她哥哥去醫院。

……

1998年，他五歲，有天，他突然發現隔壁家叔叔阿姨的感情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

從前的叔叔樂觀開朗，阿姨溫柔聰慧。可現在，叔叔總是在外出差，阿姨也變得易怒陰沉。阿姨對待小苓璐兄妹的态度也有了變化，她在外面總是和顏悅色，但對待兩個孩子卻是半點過錯都不能容忍，總是傳來她大嗓門的責罵聲。特別是對苓璐，阿姨她變得好像就不是她的媽媽。

他不懂，問媽媽，媽媽只是無可奈何地搖頭，說了一句：“貧賤夫妻百事哀。”

他心疼小苓璐，她總是被罵，整棟樓都能聽到她哭。他又救不了她，她哭得越凄慘阿姨就用衣架打得更厲害，他站在一格格的鐵門外嘶喊阿姨別打她了，她在一格格的鐵門內嘶喊媽媽我到底做錯什麽了。

他年級很小，卻太早目睹了暴行、親人的抛棄和刻骨的無能為力。

那時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玩過家家的時候總順着小苓璐的意。他想當皇帝，但她說她想讓他當王子，那他就當王子；因為童話故事裏總是王子和公主結婚，所以別的小姑娘也要當公主，她不願意，那他就說王子就不一定要和公主結婚，讓別的小姑娘主動放棄。

他沒有妹妹，就把所有的堅強都給了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妹妹。

他跟看着哥哥跑開、眼淚巴巴的她說：“不怕，哥哥在呢。”

小苓璐的哥哥上天下地、滿小區地亂竄，也從來不帶上她，嫌她麻煩。但小區女孩子又少，她身體不好，總是要很辛苦地才能跟上她哥哥和他的朋友們。于是只要他在，他就将她帶在身邊。男孩子玩的奧特曼打怪獸他也帶着她一起玩，一群人一起玩的紅綠燈、捉迷藏他也帶着她。

媽媽每天都笑他，說他把別人家的妹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笑他很想當哥哥。但他并不想別人當妹妹，也不想有個妹妹。

小區的小孩子們也喜歡起哄說他想讓小苓璐做他的童養媳。他每次聽到就會捂住小苓璐的耳朵。哪怕她本就聽不懂。

水汪汪的大眼睛可真漂亮。

又乖又可愛，不知道阿姨為啥總是罵她。

……

1999年，20世紀的最後一個年代。他6歲，開始上小學。

上學第一天，他問媽媽：“苓璐也會上我的小學嗎？”

媽媽笑着為他整理衣領，答：“當然會啊。我們小區的小朋友都上同一家幼兒園。”

這一年，隔壁叔叔阿姨的感情已經有了明顯惡化。所有人都在背後說他們家的事。還好，那時候他聽不太懂。

叔叔回來的時間還是很少，但就是在這麽有限的時間裏他們還是會吵架。有時候是上午吵，有時候是半夜吵。震耳欲聾、歇斯底裏。争吵結束後，便是長久的如戰争硝煙初初消散那突如其來的令人難受的安靜。

媽媽對此很不高興，皺着眉頭壓着聲音，猶豫地和爸爸商量：“是不是該給小越轉個學校？”

爸爸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

他躲在門口，抱着小苓璐送的熊娃娃。

然後熊娃娃被他丢下了。直到晚上睡着，媽媽才拿回放到他的床頭。

第二天，他放學了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家樓下邊和小朋友玩邊等小苓璐兄妹。小苓璐終于又重新到幼兒園上學了。

終究是還沒存夠讓小苓璐上幼兒園的錢，媽媽對他說：“那就留到小苓璐上小學吧。”

他背着書包抱着小小軟軟的肉團，心裏想說的話都沒說出口，只記得要抱住不放手，腦袋裏卻在播放昨天爸爸媽媽說話的場面。十幾分鐘後，他媽媽下班回來，半是強迫半是誘哄地讓他松了手。隔壁阿姨笑着看着他，眉眼一如既往的和藹慈愛，什麽都沒多說。

他被媽媽拖着往前走，腦袋卻還在朝隔壁阿姨看——誰會相信他們說的話呢？誰會相信這麽一副溫柔慈愛的面龐下藏着一個連奧特曼都打不死的大怪獸呢？

……

年中，叔叔的媽媽被叔叔的大哥送了過來。

叔叔和阿姨的吵架變得更多了，吵架內容也從日常瑣事升級到了婆媳矛盾。小苓璐的處境也變得更加艱難。不喜歡她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他對小苓璐家的家事沒有想法，對于誰該養自己的媽更沒有想法，他只擔心小苓璐會因阿姨和叔叔媽媽的壞關系而受到牽連，為了避免小苓璐更受傷，他開始撒謊，他只能想到這個辦法将小苓璐從家裏帶出來。至于小苓璐的哥哥，他們奶奶看得緊，他根本帶不出來。

不過也好。他不覺得小苓璐的哥哥是合格的哥哥，所以他也沒有一定要把他帶出來的想法。

如果可以，其實他也可以替代他做苓璐哥哥。

……

2000年，小苓璐上小學。

他在二年一班，她在一年二班。

他總是想照顧她，以至于老師們在開學不久就都知道小苓璐有個如長兄管東管西的無血緣哥哥。

一在學校裏遇上就會問她有沒有被人欺負的哥哥；做課間操時會盯着她的哥哥；送作業到辦公室時要跑到一年級老師那兒問問薛苓璐交作業沒有的哥哥。

同時也是看到薛苓璐受點兒傷比她父母都要激動的哥哥；是薛苓璐學別的同學做危險動作時會随手在路邊撿樹枝打手的哥哥；是逼着薛苓璐進鼓號校隊的哥哥。

當然，小苓璐也聽他的話。

他說什麽，小苓璐雖然有疑問也會照着做。

他們兩人黏糊得像一同出生的雙胞胎，誰也不懷疑誰，都很信賴對方。

小苓璐的媽媽說：“把苓璐送給你們家當兒媳婦吧。哈哈哈。”

媽媽扯扯嘴角，尴尬得笑笑，沒有應承。

周末在酒店吃飯，媽媽再次和爸爸爺爺在飯桌上談起了搬家的事，半是誘哄地讓他主動提出要搬家，笑眯眯地邊幫他擦嘴邊道：“小越啊，我們搬去更大的房子好不好啊，好大好大的，還有花園，還有泳池，你可以每天每天都去游泳了。”

他有些被吸引，但還是仰頭問媽媽：“那苓璐也和我們一起去嗎？”

媽媽的臉色一變。陰沉了下來。像即将下大暴雨的天空。

爺爺大手一揮：“我不同意啊，我都不知道幾歲可以活了，你們走可以，小越，給我留下。”

爺爺現在住在他們隔壁的小區房。

爸爸眉頭緊皺，叫了一聲爸。

爺爺搖搖頭：“這事啊，不商量。”

……

2001年，媽媽的工作升遷，必須做出搬家的決定。

媽媽使勁摟着他，就像他當初用力摟着小苓璐一樣。

他将媽媽送到小區門口，媽媽哽咽着說：“想媽媽了就給媽媽打電話，想過去和媽媽住了就和媽媽說，媽媽和爸爸給你找新學校。”

是的，爸爸的工作随着媽媽的工作變動也産生了變動。

爺爺拍着他的肩膀：“好了好了，小男子漢，讓媽媽走，要不很晚都吃不上晚飯。”

媽媽松開了手，紅着鼻子對爺爺說：“爸，辛苦你了。就是之後你得留意下這孩子和薛家兩個小孩子，我怕那兩個大人起沖突傷到小越，那就不好了。”

媽媽說話的嘴唇合上一次，爺爺就沉默地點一次頭。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聽到媽媽這樣和爺爺說了。

爺爺沒有辜負媽媽的期望，連着兩年風雨不阻地來接他。爺爺沒有明說任何事，但只要當他和小苓璐開始玩開了他就立刻找理由将他帶回家，這舉動讓隔壁阿姨很不高興，最後幾次臉整張都黑了，吓人得很。

每個周五，媽媽也會跨區将他接到新家，直到周日晚上才将他送回爺爺身邊。

爺爺在看電視時經常自言自語：“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

2002年，非典開始；2003年，非典爆發。

爺爺和媽媽有了新的合理理由阻止他們來往。

媽媽給他買了很多新玩具，爸爸一有時間就帶着他去踢足球。

他得到了父母比從前還有多的關注，也是從這裏開始他愛上了足球。

小苓璐在學校開始也不跟他打招呼了，她小小的，沒有小時候那麽胖了，她開始躲着他走。她也不需要他的保護了，她有了朋友，她的朋友們會保護她。

老師問他他和小苓璐是不是吵架了，他搖搖頭，卻不知道怎麽說原因。後來家長會媽媽去找了一趟班主任，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後來連班主任都幹預起來他們的相處了。

2003年末的一天，天氣晴朗，四五年級一同放學。五年級稍稍比四年級慢些。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從她身後抱住了她，還是肉肉的小姑娘，滿心歡喜，就像喜歡的足球上周在公園不見了，這周居然找回來了。

可她推開了他。

小姑娘看着他的眼睛懵懂真誠地說：“他媽媽說不給他們和你玩。”

他手足失措。

後來，他們在同一個校園卻很少很少遇到。

小孩子的世界那麽小，又那麽大。

他也開始被很多女孩子追捧，不缺玩伴。

臨近畢業時候，他們已經成為了陌生人——也是這時候，他聽說小苓璐的班主任找到了小苓璐，問她要不要和她爸媽談一下。小苓璐拒絕了。他有些難過，想，如果老師再堅持主動一點兒，就好了。

……

2005年，他終于上了初一。

他的新同桌是一位長相清秀漂亮的女孩子，一頭齊肩長發，一雙戴着細邊眼鏡的琥珀色眼睛。女孩溫柔冷靜，班裏的吵鬧混亂沒有一樣能夠使她亂了神情。剛開學，她就被老師邀請站在講臺上宣講，她自信自如地向大家介紹自己心目中的夢中情校——國師高中部。

少年意氣，揮斥方遒。

莫過于此。

他終于看到了一個與衆不同的女孩子。

成績很好，但沒有傲氣，她不恥于向他這樣成績只是中上的學生請教。謙虛又努力，清秀又美麗，實在是令人心動。

她還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秦潋歌。

每次老師叫她的名字，他都像回到了秦國，而她是秦國最明亮的公主；而他，或許是将軍，又或許僅僅是個微不足道的末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