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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鬧了一晚上,此時已近三更,筵席早已散去,萬籁俱寂,唯有北風在紫禁城內呼嘯不息。

朱厚炜攏了攏身上大氅,又将頭上風帽往下壓了壓,才好歹抵禦住刺骨寒風。

此時此刻他正站在坤寧宮門外,面無表情地看着朱紅殿門。

他并未等上許久,那殿門豁然洞開,有數名高壯宦官,擡着一個女子過來,柳寶兒趕忙上去,定睛一看果然是晏清。

那幾個宦官行了禮,便将晏清放下,匆匆回宮去了,竟是連只言片語都不曾帶到。

朱厚炜看了看複又緊閉的殿門,強壓下心中怒火,冷靜道:“先帶她回宮,再請個禦醫來看看她身子可有大礙。丘聚,天亮後你去北書堂代我向先生告個假,就說我撷芳殿內出了事,今日便不去了。”

“是。”丘聚亦強忍着淚水,和巴圖魯一起将晏清擡回撷芳殿。

天光漸曉,朱厚炜也再無睡意,沉默地坐在椅上,方才太醫診斷和嬷嬷驗傷的結果不斷在腦中回放。晏清曾殊死抵抗,搞得自己遍體鱗傷,但最終還是被鈍器擊暈,慘遭強、暴。

“将她的衣裳留下作為物證,趕緊帶她去好好梳洗吧。”朱厚炜深吸一口氣。

先前張延齡就曾經做出虐殺奴婢和僧侶的傷天害理之事,可卻被張皇後強行保下,想不到如今竟然膽大包天到公然在內宮奸污宮女……

想也不想就知在張皇後眼中,晏清不過是個卑賤的奴婢,哪裏比得上她的幼弟一根發絲的珍貴,至于王法,天下都是她丈夫的,王法又算得了什麽?

朱厚炜也根本沒想過請張皇後主持公道,也不奢求她能理解一個現代人對法度的敬畏、對生命的尊重,可他對自己的父兄仍有期望。

期望朱祐樘能想起在他早年東躲西藏時,是那些卑賤的內侍和宮人養育照顧他長大,期望朱厚照能保有少年人的熱血和天真,還能明白何為是非曲直。

“殿下,晏姐姐醒了。”柳寶兒輕聲來報。

朱厚炜深吸一口氣,走進暫時安置晏清的廂房,原先溫婉大氣、進退有度的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眉骨下颚都有毆傷的青紫,紅腫的雙眼裏再無一點光彩,“殿下。”

朱厚炜抿唇,“是張延齡?”

他已不願再叫那個畜生舅舅。

“國舅爺權勢滔天,就是閣老們都不敢與之争鋒。殿下還未就藩,若是惹了娘娘不快,将殿下封去個窮山惡水之處,奴婢一條賤命,若是為奴婢誤了殿下的前程……”晏清無甚氣力,聲音卻依然輕柔。

朱厚炜咬着腮幫,“我自有主張,晏清姐姐勿要憂慮,我自會為你做主。之後,你若是想留下,我自會護你一世無憂,若你仍是想出宮,我也會為你一力主持……”

“奴婢就是剃了頭當姑子,也不要留在宮裏!”晏清突然激動起來,抓住了朱厚炜的袖子,“對了,還有何鼎何公公,彼時所有人都袖手旁觀,只有他出手相救,拿手中的金瓜追擊國舅,也不知他現在如何了,怕也是兇多吉少,還請殿下救他!”

朱厚炜立時知曉事态緊急,披上大氅就往外走,走了數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晏清也正在看他,努力擠出一個笑來,“天黑風狂,殿下慢行!”

她甚至還不知天已經亮了,亦或者她的天再也不會亮了。

朱厚炜再度站在坤寧宮之外求見皇後,站了半個時辰,皇後都仍是不見。他母親的秉性,他自是知曉,也不再流連,算着早朝快結束了,便直奔乾清宮。

他卻在乾清宮階下見到了高鳳,後者穿着禦賜的蟒袍,正蹙眉看他。

“聖上朝事繁忙,無暇為內苑瑣事煩心,二殿下向來乖巧懂事,應當體諒聖上的難處。”

“謝公公提醒,只是我有一份折子和一句話想請公公遞進去。”朱厚炜站直了身子,雙手呈上一份奏折,“今日在這裏請命的,不僅是爹爹的兒子,還是皇帝的臣子,而如今在這殿內的,也不僅是某一家的丈夫,而是大明的天子!”

說罷,朱厚炜挑了一處略幹淨些的青磚,穩穩地跪了下來。

高鳳似是嘆了口氣,從他手中接過這折子,不知是對這早慧的殿下印象不錯還是不想攬上什麽麻煩,仍是不死心地提醒了一句,“殿下年少氣盛,切莫為了今日之事,來日抱恨終身。”

朱厚炜想起這些年的父子母子之情,心知過了今日怕是會毀于一旦,可若是為了前程親情便将道德感是非觀全都抛棄,又哪裏還能算是個堂堂正正的大寫的人?

“管子曰‘私情行而公法毀’,陛下是聖君明君,應不會因私而廢公。”

高鳳見他心意已決,便不再勸,徒留朱厚炜一人跪在冰冷刺骨的磚上。

朱厚炜并未愚孝的古代人,早穿了好幾條褲子,其中還有兩條棉褲,為防傷了膝蓋,他甚至還模仿幼時某大爆古裝片的女主角,在膝蓋上額外綁了兩坨棉花,故而此時雖覺寒氣入體,但總體尚能忍受。

但到底是個九歲孩童,就算這些年強身健體,但仍顯孱弱,未至半個時辰,朱厚炜已覺有些難以支持,全憑一口意氣強撐。

其實除去天道天理外,朱厚炜此番意氣還有一個原因——晏清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最先見到的人之一,也是為數不多對他毫無保留、掏心掏肺的人,照顧他陪伴他規勸他,比起隔三差五才能見一次、重視太子更甚于己的張皇後,晏清承擔的角色更像是一個姐姐或是母親。

這個姐姐即将離開這座會吃人的紫禁城,她将帶着撷芳殿衆人為她備好的嫁妝嫁給情深義重的青梅竹馬,興許若幹年後,還能到某個州縣看一看已經是藩王的一手帶大的孩子,把酒言歡。

可如今這一切都被毀了。

北風呼嘯,人來人往,內侍宮婢們最多偷瞥一眼,卻無人敢來理會這個注定會灰溜溜滾到某個窮鄉僻壤的失寵皇子。

“殿下!殿下!”朱厚炜已有些神智恍惚,一轉頭卻見一個小小的大紅身影從冰天雪地中奔赴而來。

像是一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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