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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朱厚炜也是肉體凡胎,并非鐵打身軀,此番塵埃落定,一直強撐着的一口氣猛地卸下,困頓寒冷疼痛一同侵襲過來,剛趴到巴圖魯背上便沉沉睡去。
待他醒轉過來,仿佛又已過去一日,萬萬沒想到崔骥征竟然伏在他的床邊。
“你怎麽來了?”朱厚炜的聲音啞得可怕。
崔骥征苦笑,“先前我擔心你,又惦念着撷芳殿這邊,就沒回府,結果就看到你被人擡過來,緊接着殿門就被封了。哪裏曉得這次禁足竟然做的這麽絕。”
朱厚炜蹙眉,“荒唐!是我被禁足,又不是你被禁足,斷沒有不讓你出去的道理。”
崔骥征并未作答,而是伸手摸了摸他額頭,見燒退了才放下心來,随即又有些猶豫地看一旁的丘聚,“我來?”
朱厚炜目光在殿內逡巡一圈,發覺室內只有寥寥幾人,巴圖魯低着頭,丘聚眼神游移,嘴唇蠕動。
“到底怎麽了?”朱厚炜面沉如水。
崔骥征坐到他身側抵住他,又抓住了他的手,“待會可能就有人擡她走了。”
朱厚炜猝然起身,“我要去看他。”
“殿下,這于禮不合!”
“殿下,這不祥不吉啊!”
朱厚炜眼眶赤紅,“依宮中慣例,尋常宮女盡數焚化,她養我長大、因我而死,你們都不讓我見她最後一面麽!”
他平素慣來冷靜自持、鮮少情緒外露,就是熟稔如崔骥征也從未見過他失态至此,比如此刻,二人交握的手在微微顫抖。
崔骥征嘆了口氣,扶着朱厚炜往前,對丘聚道:“帶路。”
晏清靜靜地躺在床上,面色已然青灰,柳寶兒坐在她的身側為她梳妝。
“她生平喜潔,走也得幹幹淨淨地走。”朱厚炜冷不丁開口,宮女宦官們跪了一地。
崔骥征到底由內而外均是個半大孩子,能不哭不吐扶着朱厚炜已經是頗為不凡了,哪裏敢看眼前的屍首,只看着朱厚炜的臉發呆。
此時朱厚炜一張小臉滿是沉郁,眉頭幾乎鎖成了一個結,那雙漆黑的瞳仁深不見底,先前曾見的悲憤不甘、傷痛恨意消失無蹤,剩下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疲憊。
這疲憊裏又蘊含了太多的無可奈何,這般的蒼涼幾乎不可能在任一個少年面上出現,可它偏偏出現在自小長在潑天富貴中的二皇子面上。
朱厚炜并無心力理會崔骥征的探究,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個溫柔似水的女子屍身上。
“姐姐時不時打發人去前頭打聽,結果聽聞殿下冒雪跪在乾清宮請命,心疼得不得了,趕緊請人去北書堂找了崔公子求援。”柳寶兒哽咽道,“又焦心地等了半個時辰,卻等來了旨意,和宣旨太監一同來的就有建昌侯府的人,說是娘娘已經應允了侯爺要讨姐姐做侍妾,息事寧人。她便蹲身接旨了,只是遲遲不站起來,結果大家過去一看,才發現她手裏一直有一把匕首。”
朱厚炜木然地點了點頭,那匕首還是前些年他贈與她防身的,“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
他苦笑着将曹公這句話咽了回去,“那匕首給我,權當做個念想。怕是有人來催了,送她走吧,回頭待我禁足解了,再派人去尋她的父母,送些體恤銀子。”
很快便有人過來擡屍首,柳寶兒等宮婢哭喊着一路跟到殿門口,朱厚炜并未再送,只死死握住匕首刀鞘。
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
到底仍是落了個魂斷香消、死不瞑目。
直到人聲遠去,朱厚炜才發覺崔骥征仍在身旁,輕輕推他一下,“我這禁足也不知會到什麽時候,要是壞的話,恐怕我出閣之前都無法再去讀書了。你快回府,莫要被我牽連,誤了前程。”
崔骥征苦笑,“不瞞殿下,我送信去東宮後便差人回府,可至今府中均無消息,許是阿爹怨上我了,想給我個教訓。”
朱厚炜頗為驚訝,崔元其人他略有了解,一直以飽學儒士自居,确實不願牽扯進這些蠅營狗茍之事中,可兒子不聽話自可回家管教,斷無扔在宮裏自生自滅的說法。
可若是想讓崔骥征借機籠絡自己,卻也不合理,畢竟自己一個無權無勢無寵的藩王,想翻天難于登天,并無必要。
可如今崔骥征就是這麽滞留在撷芳殿了,也不能不管,于是朱厚炜打量他身形,“前些日子尚衣監剛做了幾身衣裳,我并未穿過,如今便宜你了。”
崔骥征眸光一轉,“這人情我可不認,我出于義氣才留下随侍在殿下身邊,可不是為了兩件衣裳。”
朱厚炜曉得他故意诙諧逗自己開心,也便從善如流,“不知你平日有多貓嫌狗厭,你爹娘都不要你回府,我便代姑姑姑父收容你一陣子,只是醜話說在前頭,我這裏可不比以前,要是慢待了你,你嬌生慣養的,可別嫌苦。”
崔骥征勾起嘴角一笑,打量着周遭不大的宮室,“我就怕你這撷芳殿太小,還不夠我鬧的。”
且不論崔骥征既來之則安之,此時的永康公主府卻是一片死寂。
“我實在不明白驸馬為何不讓二哥兒回來。”永康公主背對着崔元,負氣道,“當時颠颠地把他送去做伴讀的是你,如今他犯錯了不讓他回來的也是你。我倒是想問,二哥兒做錯了什麽,你要這麽責罰他?”
崔元正溫着一壺女兒紅,甚至還在裏面放入了兩片老姜,聞言緩緩道:“聽聞他跪在乾清宮前請命,不過十歲的孩子卻在大雪紛飛裏跪了近兩個時辰。又聽聞他有兩個訴求,一是二張穢亂後宮、偷戴帝冠、窺視禦帷,無人臣之禮,是為大不敬,請君父嚴懲,二是宦官何鼎,忠于職守、仗義執言,卻冤屈下獄,請君父赦免。”
永康公主蹙眉,“你覺得他犯了娘娘的忌?那不更應該讓二哥兒遠着他。”
“尚書周經、禦史吳山、給事中龐泮等人均上書論救,而且此番亦有一人也上了折子。”崔元遞給公主一杯酒,“李東陽。”
永康公主搖頭,“我不通前朝之事,但他的名號連我都聽說過。”
“我哪裏是要二哥兒遠着他,我卻是覺得他日後雖只是個藩王,但無論學識膽色品性都值得結交罷了。”崔元笑着看愛妻,“你不覺得他進益頗大麽?”
公主也笑着将酒飲盡,“你我的兒子,日後若是能如同驸馬這般才華橫溢,興許還能如他叔叔一般中進士中解元,再差也能在錦衣衛謀個差事,确實不需那般瞻前顧後。這二殿下,對貼身的宮婢都能做到如此,何況是伴讀表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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