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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年的冬日格外漫長,朱厚炜一如往常,仍是練字、背書、讀書,再和崔骥征對招習武,只可惜在武學之道上實在無甚天分,常無還手之力。
終至立春,可花木凋零,仍是一片蕭瑟凄寒。
朱厚炜将手中的《管子》放下,伸了個懶腰,卻發覺崔骥征不在,正好去尋,卻在路上碰見個豆蔻年華的小宮女,頭上戴着朵豔紅的絹花,對自己行禮時笑得分外羞澀嬌豔。
他依稀記得這個小宮女人前還在為晏清悲痛欲絕,如今人屍骨未寒,卻能穿紅挂綠、暗送秋波,相比心灰意懶要去守皇陵的柳寶兒,這悲恸也忒不值錢了些。
朱厚炜淡淡掃了一眼,對丘聚低聲道:“晏清姐姐那個出宮的名額,先前問了一圈,咱們殿裏不是沒人願意出去麽?”
丘聚也是極聰明的,“若是她不願出去又該如何?”
朱厚炜腳步不停,“那便再問一遍其他宮婢,若實在無人願意出去也便罷了。只是這宮婢萬不能留在殿內,想個法子支出去吧。”
見丘聚還想說什麽,朱厚炜瞥他一眼,“她将自己的月例省出來打點你,也是不容易。”
丘聚心中一凜,拼命跪下叩頭告饒,只恨自己早知這小主子不好糊弄卻仍是被財帛所迷,看那宮女标致,又有晏清這層關系,萬一在主子面前……
“行了,”朱厚炜冷聲道,“平時你們有些小偷小摸小貪小奸我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萬不能打主子的主意。今日敢給主子身邊塞人,明日就能将主子賣了。”
眼看着丘聚的額頭快磕出血來,朱厚炜才将他拉起來,“你雖心思過多,但好歹品性不壞,也跟了我這麽多年。我雖不能給你什麽大的前程,但保你一世富貴無憂還是能做到的。”
他又從袖子裏取了罐藥膏,“回去将額頭擦擦,別破了相。”
丘聚接過藥罐,明明朱厚炜低了自己大半個頭,可即使看他背影卻依然有說不出的壓迫感,讓人心驚膽戰。
朱厚炜倒是不再糾結用人,而是專心尋人,好在撷芳殿本就不大,最終在牆根邊找到了崔骥征。
小小一個人蹲在牆角,正偷偷燒紙,火沒怎麽點的起來,燒的也并非是世面上的紙錢,而是手疊的元寶、剪的銅錢,似乎還有一篇手寫的祭文。
朱厚炜立時想起今日是晏清的頭七,不禁在心中反思——他本人是唯物主義者,人死了便在心中追思,從未想過祭奠之事,竟忽略了死生在古代分量之重。
“難為你還代我想着。”朱厚炜在崔骥征身旁蹲下來。
崔骥征吓了一跳,忙左右看看,低聲道:“我雖知在宮裏不合規矩,但……”
“這宮裏藏污納垢、不合規矩的事多了去了,燒紙算什麽?”朱厚炜一哂,見他小臉一塊白一塊黑,拿了自己的帕子給他,“一看你就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連火都不會燒。”
說罷他便随手抓了個樹枝,在地上畫了個圈,寫上晏清的名諱,又讓丘聚他們擋着風,輔以樹枝,将火燒得極旺,轉眼便将紙錢燒得幹幹淨淨。
崔骥征佩服地看着他,一雙杏眼發亮,“殿下若不是武藝上稍有欠缺,可算是全才了。”
“這算什麽。”朱厚炜順手将他的祭文拿過來,剛學文的少年仍有些佶屈聱牙,但勝在情感真摯,不由讓他想起賈寶玉的芙蓉女兒诔,忍不住莞爾一笑。
他已有些日子未展露笑顏了,此時冰雪一笑,讓崔骥征一怔,只覺他并不紮眼的容貌都驚豔起來,“殿下笑起來很好看。”
朱厚炜斂了笑意,“哦?那我不笑的時候便不好看?”
崔骥征認真點頭,“殿下應該多笑笑。”
朱厚炜忍不住捏了捏他臉,“比起我多笑,不如你還是少說吧。”
崔骥征掙脫開,“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老把我當做小孩子。”
“我幾乎和你一般大,如何就把你當做小孩子了?”朱厚炜失笑。
崔骥征皺皺眉頭,“我知道你聰明,也知道你厲害,可人本事再大,也不能什麽事都自己憋着、自己扛着。我是你的伴讀,也是你的表弟,有什麽事也好商量着來,別總是心事重重,時間長了會傷身的。”
想不到自己有一日被個小孩勸了,朱厚炜盡管覺得好笑,可卻有些感動,自己不論出入官場宮廷,所見多的是舊友反目成仇、故人形同陌路、同僚你死我活,所感多是捧高踩低、趨炎附勢、世态炎涼,再見孩童純粹不似作僞的關心,竟覺得很有幾分陌生與新鮮。
朱厚炜反問他,“倘若我請命前問你,你可會勸我明哲保身?”
“唉,若你是一時沖動,我也勸得出口,可偏偏你深思熟慮,主意比誰都拿得定,”崔骥征雖也讀了不少書,但到底年紀還小,神情頗為苦惱,“為什麽在這個世上,說真的話、做對的事,反而成了錯的呢?”
看着漫天紙灰飛遠,朱厚炜拉着崔骥征起身,“就算被罰思過,可我依舊不認為我有何過錯。”
“即使得罪了聖上和娘娘,日後可能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付出不可估量的代價?”
朱厚炜點頭,“對。即使如此,哪怕再來一次兩次無數次,我依然會如此選擇。”
崔骥征默不作聲地想了想,幽幽嘆了口氣,“我也想像你這般做個頂天立地、寧折不彎的君子,可我不能連累家人。”
朱厚炜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這世上人人都有許多無可奈何,所以絕大多數人都不好不壞,我也一樣,哪裏就是什麽君子了?我此生,若是能做到不害一人,能幫得幾個人,已然是功德圓滿了。”
崔骥征一扭身向後一仰,躲開他手,“不害一人還能幫人,已經是個好人了,我日後也要這樣,不學無術也便罷了,怎麽也不能如張氏這般為非作歹,讓國戚蒙羞。”
“你是我的伴讀,若是不學無術豈不是丢了我的臉?”朱厚炜故作嚴肅,“日後我只能做個不學無術的藩王,你卻是代我要做大事的。”
他語氣平淡,神情卻有幾分蕭索,許是他平日裏過于勤勉、天資過于卓絕,常常讓人忽略了終他一生,他只能做一個混吃等死的藩王。
以他而名的王土之上,囿于王座之中,最尊貴的囚徒。
崔骥征不禁為他感到難過。
“走了,去溫書。”朱厚炜的語氣永遠那般溫和而堅定。
崔骥征看着他眼中的暖意,打起精神笑了笑,“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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